且说辞了伏廷,李镜便自驾云一路往西北,到了南山的石涧林中,才按下云头,在石溪旁歇下了。
他想着等下要见人,便就在涧旁蹲下身去,舀水将面首濯洗干净,又瞧着溪流中映着的自己倒影,强自打起精神,沉心想着:“既立了心来,就不能再多想了。”
忽然间,见水底银波凛凛,有水鱼浅游而来,时隐时现的。
李镜见了脸色微变,知是东唐君的游驻,一路寻他踪迹。暗道:“我能轻易逃出湖府,想必是东唐故意纵我。既纵我出逃,怎又着人追我行踪?”正自疑惑间,心念一转,又摇头想道:“我也不理他盘算甚么,偏不叫他如意就是了。”
信手捉了水底两颗石子,并指一弹,射入水中,只见水花不溅,已晕开一片红来。李镜立起身来,直奔林中,一路避开经水地方,直寻到集月潭,辟水入到潭底。
只见水下石宫,门户严闭,守潭石兽镇立两旁。李镜看着,没来由心中一空,想到自己与秦老龙王并不相熟,贸然前来求事,也不知对方见他不见,一时也不上前。
正就此时,潭宫大门忽然洞开,两黑影鱼贯而出,竟是两小童身量的耄耋老翁。二人迎向李镜说:“老龙王等候小太子已久,吩咐老奴出迎,问小太子既然来,缘何不问门?”
李镜心中一愕,想道:“爷爷料定我会来,差人等着我?”他这些日子被羁于赖事之中,归无归处,去无去处,身似飘蓬,此刻闻听这话,竟如有依托,不禁心中激荡,忙上前道:“小辈来迟了,叫爷爷久候了,相烦二位带路。”
两老奴秉烛在前,领着李镜进到潭宫。
三人在暗廊中穿行,还是之前与东唐君同来时的路,到了石室前,两老翁还把手中火烛给门壁石兽含着,与李镜道:“小太子快请进罢。”
李镜推门便进。那周屋摆置,与先前来时所见,如出一辙,只是没有燃香。
秦恕仍自端端坐在座上,好似自他们去时就这一直这么等在这儿了。
李镜此刻心头有千般言语,从何说起,一揭袍摆,跪倒在地,轻声唤道:“小辈见过秦爷爷。”
秦恕笑道:“小太子去而复回,所为何事哪?”说着,立起身就朝李镜走来。他眼目不灵,却行步如风,两步已至李镜身前,伸手往人胁下一托,李镜顿觉膝下一轻,已被搀立起来。
秦恕拍拍他肩头说:“何至于此?小太子,坐下说罢。”一手牵着李镜进座。
李镜坐下说:“我今日前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想请爷爷帮助我一件事。”
秦恕不问来情,已摇头拒道:“我耳不聪,目不灵,老不中用了,能帮得上你甚么?”
李镜道:“不是甚么难事,只想让爷爷差人到东海,请我大哥来与我相见,我有些话要跟他说。若独自归海去见哥哥,又怕叫族兄逮住,就再出不来了,我……我实在无人可托了。”
秦恕沉吟片刻,叹息道:“四海这事,我本不欲掺和,若换了别人来求,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但你不一样。阿潭以前亏欠你许多,你既求我,我少不得替他还一些儿。”
李镜闻言一怔,心中暗想:“爷爷这话,倒像知道些我们之间的事?”
他这头想着,秦恕已几案上叩了三叩,门外两个老奴闻声而进。秦恕吩咐:“你们一人到房内,取我佩珠来,一人去唤阿乙前来候命。”两老奴领命而去。
秦恕又说:“我差人赍书入海容易,但东海这情势,只怕轻易请不动你那位哥哥,最好付一件你的信物,才有个好由头让他出海。”
李镜说:“我现在身上无信物可托付,将我佩剑拿去罢,我大哥认得。”立从袖中抽出银水剑来,化作半掌长的匕首,交在秦恕手里。
秦恕握在手中,细细摩挲半晌,忽然呵呵一笑:“这剑是阿潭送你的?”
此问一下勾起了心底旧事,李镜不由微微难过,低声道:“这银水剑确实是东唐在珍宝宴上射下的,但不是给我的。”秦恕奇道:“怎么说?”
李镜说:“大哥爱极此剑,东唐旧时为讨我大哥欢喜,才为他宴上射覆夺宝。偏因这是对剑,大哥觉得放着可惜,便将其中之一口给了我使……”说到此处,李镜又不由苦笑一声,续道:“爷爷说的也没错。他原不是想给我的,却又落我手里,强要说来,也算他捎带送我的罢。”
老龙王忽纵声大笑,连连叫道:“好,好!哼,不怪你这样认为。他当初大的算不下来,才换个小的;这东西原是送给小的,却误送了给大的,也算他落了报应。”
李镜心中一震,忍不住惊问:“爷爷这话,甚么意思?”
秦恕将须一捋,恍如不闻,也不答他。李镜茫然瞧着他半晌,见秦恕并无开言之意,只好把心沉了下去。
恰好两老奴遣派完事,进来复命。秦恕便令其将银水剑、佩珠交与携信的人去。一切分付已定,便令进饭。
不多时,四个布衣小童各提金丝柳编食盒进来,上到跟前,摆开食案,将菜碟从盒中一一起出,前三样大碟是清水翡翠鲜虾、金汤芙蓉雪鱼和诗礼银杏,待大碟布定,又给二人各布了两个浅碗,分别是蜜渍三春蕊和白桃羊乳羹。
李镜留心察看,见这碗箸虽然简旧,却都规整讲究,且五样菜色品相精致,竟全是自己打小爱吃的,更禁不住惊奇。
秦恕道:“从这里到东海琳宫,路途遥遥,一去一回,少不得要一天一夜,委屈你在潭宫中陪我了。”李镜连忙说:“哪里?只恐我叨扰了爷爷。”
两人便自用饭。李镜杂事悬心,无意吃食,浅尝几口,便即停箸,却叫人添了一碗白桃羊乳羹。
秦恕见他爱吃,还叫人多盛些来,口上笑道:“我旧时识得一女孩儿,口味喜甜,也极爱吃这甜羹。”李镜莞尔道:“我不喜甜,偏就爱它香口。”
饭毕,秦恕又着人上炉瓯茶水,摆置水经枰。
秦恕指着茶炉、枰案道:“我这潭宫清冷,终日里只有这消遣,小太子随意陪我一局罢,咱好说说话。”
秦恕目不能视,却要与他下水经棋,李镜心觉不好,便说:“爷爷下的是蒙目棋,只怕我胜之不武。”他话一出口,又觉不妥。
皆因习阵之人,最先练的就是通观、总揽全局之能,常常以各类棋玩教练。东唐君的阵法多半是秦恕所授,而秦恕既阵法精熟,棋力自必然不会差。李镜这话,倒似小瞧了人。
秦恕抚膝大笑道:“东西海龙,司支云给雨;四渎水龙,司调水分流。天水量揆,我未必及你,但地水摛布,你却未必胜得了我这盲翁啊!”
李镜正想着转圜话,闻言,连忙顺阶而下:“爷爷说得是,原是我说错话啦。我从未学过阵法,也不善对弈,该是怕我扫了你的兴了。”
秦恕道:“你不嫌我这老无趣,我便高兴得很!”便叫李镜扶他起来,到枰案跟前。
那水经枰是一张玉石水案,足有半丈余长,案面是凹凸不平的玉冰石所造,上覆一寸厚的泠沙。
泠沙软密,易于塑形,且水烟不透,覆在高低不平的案石面上,塑出群山、盆地、平林等地情,只需用梭在案面上一划,泠沙分开,玉冰石触锐即化,便有融水沿划道流出案面,成江河流溪之貌。对弈者各执黑、白二梭,分黑白两水系引布,哪一方水情稳定,能总布全陆而入海,且少有涸废者,即为胜。
秦恕教两小童上前,呈盒分梭。李镜让秦恕先拈,自己从后。秦恕也不推让,两指从盒中搛出一黑玉梭来,定了黑水,李镜则掌白水。
秦恕忽问:“你当真未学过阵法?”
李镜说:“我小时身骨不好,大哥说,学阵多费思量,劳耗心神,因此从未教授过我。”秦恕道:“但要说全然不会,却也未必罢?阿潭专善此道,你大哥李奕的阵图韬略也不差,他俩都是你近身之人,难道你一点未尝沾溉?”
李镜惭愧道:“平日里看他们研阵,只懂一些,不懂一些……”秦恕道:“既然你不善此技,咱就不对弈,只由我布置一局,给你解玩如何?”
李镜觉得解玩更有趣些,连忙道:“解玩好,但不赌罚,行么?”秦恕笑道:“你说不赌,那就不赌了。”李镜又说:“若我解不过来,爷爷还得恕我呢。”秦恕哈哈笑道:“好!都由小太子说了算。”
李镜自幼得父兄宝爱,又因他年小甚得家人宠纵,见秦恕言语容让,不由就生出了亲近之心,轻声问:“那不知爷爷出甚么局给我解?难也不难?”
秦恕笑道:“你且看我布置,请借白玉梭一用。”
李镜听言,就将白玉梭双手奉呈。
这时两童子已分立于枰前伺候,一个捧筹筒,一个捧珠盘。捧筹筒的专事转卦,筒内有玉珠,乃四十九枚**卦象,筒顶上开有一孔,每回转出一珠,以示三年内天水雨况;另一捧珠盘的,则专事计算回数。
秦恕两手各执一梭,在枰案上画道,摛布水系。李镜循着案边踱步,时或凑身细看,时或负手远观,只不言语,秦恕布走了二十回,他也不作一声。
秦恕问:“你我娱玩解闷,不拘规矩,怎么你反倒不说话呢?”
李镜看他一眼,低声道:“我看爷爷这布局,让我白水太多了,心里有些不解。”秦恕反问:“让白水太多了?此话怎讲啊?”
李镜隔着案与他指点:“目前所布,全陆统共有三大江、四大河。其中两江、三河归我白水所有,只要我渐次调流,分布全陆,不愁不匀,这对白水来说又怎么算是困局呢?”
秦恕哼地一笑,摆手道:“你等**卦转十回之后再看。”
原来白水所掌河道,多源发北地,且支渠疏少,但有一回转得个“云水丰沛”卦,便会因冰噎不泄,以致河决,又或因少湖泽缓蓄,屡犯洪涝。
待局布定,秦恕游手一指,呈给他道:“此乃’元臣误国’之局,且看小太子如何解得?”说着,便将白玉梭还给他。
李镜沿案走看全陆地形,转了两圈,便停在北面的上源处。只见哪里有一大岭,岭下有黑水流过,李镜便分画了一道,让白水紧临着黑水,靠岭而过。
秦恕目不能视,只能听童子报说水情,不禁摇头道:“你这一步乃‘抛珠得石’之策,不妙至极啊。白水是高河,你这一下,必被我下面黑水袭夺,五转之内,你这大河源头便归了我黑水去了。虽然解了河决洪涝之忧,但你断失上源,一应旁支,尽成断头死水了。”
李镜却道:“我水系广布,失此一道,未必就输。明见着积重难返,又何必费力纠缠,断去也罢。”
秦恕眉头微微一蹙,却不言语,又接着走布。
这水经棋相比于真正的水经大系,已简易许多。一不用计顾八方地情,二不用考察人城住迁,三不用看林地、堤堰、运河等变改。
李镜不拘输赢,权当消遣,但有一处不懂,随问随解,依着秦恕指点,所布也皆调度均匀,分付得当。
约走转了四十回,李镜见秦恕于陆中一盆地内,广布泽群,甚是奇怪,禁不住问:“爷爷,你布这许多小泽泊,有何用处?陆中这地方,大江不过,大河不经,何不直接布大湖,让它蓄水通河,岂不更好?”
秦恕道:“布湖费事,布泽轻巧。”李镜心中不然,摇头驳道:“可小泽无用啊。水支分少,流系疏浅,但有一回转个‘**不齐’,岂不尽皆涸废?”秦恕沉吟笑道:“你年岁太浅了,原不知东唐湖是怎么汇成的么?”
李镜突闻此言,猛然一惊,霎间玩心尽收了。
他暗暗寻思:“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东唐湖去?想来老龙王下棋是假,借棋引题是真。此话必有藏机。”他紧紧盯着那枰中的小泽群,故意接问:“爷爷倒说说看,东唐湖怎么成的?”
秦恕哈哈笑道:“又何用我说?百转后自有分晓,你自己看就是了。”
果然,百转之后,那陆中水系就出了一个大变数。
陆上有一大江,其源出自北山,因北山支顶大变,致大江改道,这大江下游又有一股支流靠近陆中,竟夺入了其中一个小水泽。又因陆中地情凹陷,这支流与水泽并合后,愈汇愈大,水幅也渐尔往西南侵浸,将秦恕之前所布泽薮,一应纵横连淹,不足十转间,竟成一方浚泽大湖,并与大江通达!
秦恕手指着大江,说道:“这就好比是都江。”手沿着水路下行,直指到了那被支流夺入的那一个小水泽,接着说:“这就好比当初的‘东塘’。江水由此处入夺,下侵,连淹成湖,之后就以入夺之泽,徙其名作湖名。这就是东唐湖的由来。”
李镜渐而明白过来,点点头说:“我向日还不明白,东唐湖属于都江水系,是归入东海的,而爷爷所司淮水乃归西海,这一方大湖是如何弄来给阿潭的。原来是爷爷先让他守泽而居,待这都江改道,坐享其成?”一思及此,不由暗暗赞叹,忙退身拱手道:“爷爷能观天地逆动而知其变,此等大能,实在叫人钦佩。”
秦恕哼哼一笑,却摇头微笑道:“先知这水情大变的人,不是我,是我一位旧友。相识之时,我这位朋友的年岁,只怕比你还小些,可论布谋总局之能,却已经很了得了。”
李镜好奇道:“爷爷这朋友叫甚么名字?”
秦恕听见他问名,不知想起甚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你问叫甚么名字?若我这位朋友听见了,定然就会说……会说……”他好似想起好多旧事,铁灰的眼珠微微一动,连眉都笑弯了,神色更是灿亮愉悦,他一伸手牵住李镜说:“小太子,咱这棋下完啦!我与你吃茶说说话罢,你想不想知道东唐的事?你若想知道,我给你瞧一件东西。”
这一语双关,所谓“东唐的事”不知是指这湖泽旧事,还是东唐君的旧事。
李镜心想:“你铺陈这么久,这才是真正要解的那局。”便笑问:“不知爷爷要给我瞧甚么?”
秦恕不答,只叫童子看茶。两童子上了茶来,又捧出一卷画轴,两人各执一端,将画推开,徐徐展出一幅梨花雪海图。那画轴足有半丈余长,展到尽处,现出押角处一行题字,写道“但见花开处,皆似旧城东”。
秦恕不能视物,此时却怔目凝神,仿佛能瞧见那画一样。他伸手在卷面一抚,轻轻喟叹:“我那一位旧友,名字叫做宋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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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潜龙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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