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这庙中待就是一整天,卢绾凝神养法,心入灵境,便是半月下来也不过如弹指之间,到傍晚回过神来,已觉好了许多。
此时正是霞辉满庭,徐风微凉。卢绾见李镜不在附近,心中一凛,赶忙起身四处找去,到得廊下,正见倚柱坐着,抱膝枕肘而眠,便上前轻轻推唤道:“七太子。”
李镜却不醒来,竟是睡得极熟。卢绾心想:“他无法力加身,昨夜又受罗溪等人追袭,连夜奔出城来,折腾了一宿,定是疲惫极了。”也不敢打扰,只在一旁席地而坐。
守了片刻,忽一阵晚风过庭,就见李镜肩头微动,悠悠睁眼。
卢绾笑问一声:“醒了?”
李镜雾里看花般望着卢绾,神态涣然,目光如水,恍恍惚惚地唤了句:“东唐,你回来了?”说罢便要起身。卢绾知他体力欠乏,忙伸手去搀,张口却又不三不四地玩笑道:“这大梦初醒就急着唤人。七太子,那东唐君怕不是你情郎罢?”
李镜醒来,以为自己身在那东唐湖府中,蓦地听见卢绾声音,登时醒过神,一把将人打开道:“你话说得干净点!”猛被气头一冲,镇神钉伤处隐隐发痛,不由眉头一皱,低头苦苦忍捺。
卢绾瞧他这副模样,无趣道:“看你怪可怜的,开个玩笑逗你,却也不经逗。”
李镜怒道:“谁爱听你开玩笑。”再懒搭理他,便自扶身而起,迳自走出廊去,没走开几步,又回过头来,冲卢绾叫问:“你的伤好过些没有?”
卢绾听话中有一丝关切意,忙道:“好过些了。”李镜嘿然半晌,又道:“别云蛟生来狠戾,你受它一下,这伤非同小可,别大意了。”
卢绾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奇怪的是,我这半天下来复元极快,若照这情状,应只需三两日稍做平息则可。委屈七太子等我几天。”
李镜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你身上镇了甚么法器?”
卢绾不料他有此问,不由一愣,半晌也不则声,似在掂量着该不该说。李镜等得不耐烦,斥道:“问你了,回我话!”卢绾只得回道:“镇着半边双魄琉璃。”
李镜奇道:“镇着半边双魄琉璃……那另一边呢?”卢绾哈地一笑,说:“七太子你不是明知故问么?这猜都能猜得着了!你以为我借玄水珠是去救谁?”
李镜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两转,试探道:“你要救的是甚么人,是你相好么?”
他这么问,是因知道这“双魄琉璃”是灵修山玉宇天君的宝器,一旦吞下,修为分半,两人就得二身共一命,同生同死。这卢绾若用它吊住一个将死之人,就等同白付了半世修为进去,人救得成还好,万一人救不成,他自己也没得好收场。这样的重要的人
卢绾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算不得相好。”
李镜听这话意恻然,又紧紧盯着卢绾问:“你笃定能从我里这借到玄水珠的么?你要借不到,那怎么办?”
卢绾郎然笑道:“那人救过我,这玄水珠能不能借到,我都得试着救他一回。”
李镜闻言心中动容,想道:“不想他也算个有情有义之人。”口上又问:“那如果借不到玄水珠,你有别的打算么?”
卢绾展了展手,无奈何道:“命定天成,还能有甚么打算?”说罢长叹一声。
李镜沉吟不语,心想:“他甘愿毁尽自己三千年道行,只为赌这一把救他心上人,有此义心,又算情痴一个了。”他侧目凝看卢绾半晌,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淡淡道:“你这人倒也奇怪,这头看着穷极无赖,那头却又能掏心挖肺地对人好。”
卢绾仰天打了两个哈哈,说道:“是啊,我难得掏心挖肺一回,还好,幸亏得了七太子成全。”
李镜闻言,心猛地一沉。他明知卢绾夺到手的,并非玄水珠,纵使他拿去了,也救不了人,这事于他李镜虽不理亏,但听了刚才一番肺腑话,却莫名对卢绾心生愧疚,只好不则声。卢绾见他惭颜,心中自了然,却也假做不知情。
此时天色近晚,忽起了些凉风,两人一整日滴水未进,李镜便趁机岔开话道:“这入夜就有些冷了,好歹是水德星君庙,不知这庙后有窖酒没有?”
卢绾有心卖李镜的好,乐得献殷勤,便道:“我去叫那两个莲灯童子来问问。”快步越过李镜,朝院外走去。
李镜从后唤住:“不用问了,就算有,它们也未必肯给我们取来。”
卢绾回头冲他一笑,似对这事神态十拿九稳,一摆手道:“不试试怎么晓得?怕的是它没有,只要有,肯定有法子取得过来!七太子只管等着。”说罢,大步奔出庙门。李镜怔然立着,听他话里似有双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到片刻,卢绾便带着两水灵童子进道院子来。李镜立在廊下瞧着,等看他出甚么妙法。卢绾往石阶上大马金刀一坐,将两童子叫在身前来问:“你们这庙后有窖酒没有啊?”
两童子闻言,洋洋得意地哼哼两声,脆生生地一起回答:“水德星君庙,自然有窖酒!”卢绾长长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他也不直说要取酒来,接着问:“窖的是映桃春么?”
一个童子听着,斩钉截铁说:“不是,窖的是蓬莱春。”话音刚落,另一个童子忙纠正道:“错了错了,窖的是槐桂酒。”
一个反驳道:“胡说八道,明明是蓬莱春!”另一个回嘴道:“一派胡言!明明是槐桂酒!”一个梗着脖子说:“窖的是蓬莱春!”另一个扯尽嗓子嚷:“窖的就是槐桂酒!”
卢绾看热闹不嫌事大,见缝插针道:“不对,你们都错了。我听说窖的是映桃春的。”两童子瞪他一眼,又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拨浪鼓似地摇头说:“不对不对,不是槐桂酒,也不是映桃春,肯定窖的是蓬莱春。”另一个连连摆手说:“不对不对,不是蓬莱春,也不是映桃春,肯定窖的是槐桂酒。”竟又执拗起来,唧唧啾啾争持半天,这事也没个着落。
卢绾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完还不忘指着两小儿,对李镜说:“这两个小家伙的脾气,有点儿意思。”李镜瞥他一眼说:“瞎闹一场,酒呢?”
卢绾笃定道:“准有。”霍地立起身来,朝两莲灯童子一招手,怂恿道:“走!是蓬莱春还是槐桂酒,咱们取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莲灯童子一听,活蹦乱跳地直呼这主意好,抢到卢绾跟前带路去了。
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见卢绾一手攥两个冰瓷小杯,一手拎着仨个黄泥红纸封口的黑釉小坛回来。他老远见着李镜,晃荡着酒坛子嚷嚷:“如何?十年窖的槐桂酒,七太子服是不服!”快步走到廊前,熟稔地敲坛、揭纸,拍开封泥,先斟了一杯,敬到李镜跟前。
李镜也不客气,接过酒杯浅呷起来。卢绾也自斟一杯,单指敲了敲杯壁,笑意洋洋地说:“七太子你看,我说了只要有,指定有法子取得过来。”
李镜不屑道:“你是碰上了这两小童好算计,若换了个赖死不说的,你又能如何?”
卢绾笑道:“你都说了是算计,碰上甚么人自然不要紧,要紧的是用对法子。就算换了别人,我也有别的法子能将这酒讨过来。”李镜哑然失笑,盯着他问:“你在灵修山几千年,修的是甚么道?坑蒙拐骗么?”
卢绾被他噎了一句,得瑟不下去了,咽下一口酒说:“七太子这话说得不厚道,我这是为你去讨的酒啊。”李镜轻哼一声,也不反驳,迳自斟酒入杯,细细喝了起来。
这天三月未至,正是春寒料峭时。二人喝过几巡,凉风入骨,不觉酒寒三分,眼看夜色渐深,竟还下起小雨。
李镜神态醺然的仰天一望,喃喃道:“下雨了?”卢绾也觉奇怪,就问:“怎么会有雨?”李镜醉意上头,轻声道:“怕是有虬过路此地……”
这些**排布的事,卢绾全然不懂,也就不问了。忽闻李镜轻叹一声,窸窣地蜷着身,靠坐在廊柱边上。卢绾一愣,才想起李镜没仙法护体,忙问:“你冷?”
李镜却埋着头不应,也不知是不是醉了过去。卢绾又道:“到我这来。”也不等李镜则声,便坐了过去揽他肩背,只觉他身上冰凉,簌簌微抖,便干脆就将人搬进怀里搂着。李镜许是醉了七八分,动也不动偎在卢绾怀中,星眸微眯,看那檐下灯火。
卢绾问道:“可有暖和些?”李镜轻轻应了一声,此时二人凑得极近,卢绾只觉那暖绒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和着槐桂酒的气香,竟觉好闻得很。忽然听得李镜一句梦呓,低声道:“我不想去文庭……大哥……”
卢绾莫名其妙,又往怀里唤了几声,李镜再不理睬。
卢绾怕他睡不安稳,便自口中默念一诀,凑到李镜颈边吹了一口气。李镜轻哼一声,顿觉暖意直入心肺,便伏在卢绾肩头睡了过去。卢绾将人搂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头小雨,自斟自酌起来。
二人在那廊下抱做一团,睡了一夜,李镜清晨时幽幽转醒,睁眼见此光景,挣着就要起来,不想这一动,带起后颈镇神钉一阵剧痛,竟没挣脱开,倒将卢绾弄醒了来。李镜一脸窘涩,朝他怀里一推,低声冷道:“放开。”
卢绾本来没上心这事,但见李镜神色介怀,心中暗暗纳罕,不撒手不止,还有意要逗他一逗,便说:“不想我也有幸享一宿软玉温香,美人在怀啊。”说着反搂一把,还抱定他不放了。
李镜气得脸上红晕薄染,神色冷峻又斥:“放开!”
卢绾笑叹一声,故作悻然地松开。李镜瞪他一眼,急急支起身走出院去。卢绾望着李镜背影,深思道:“如果能仗情借得他玄水珠,撩拨一下也未尝不可。”
如此两日,卢绾白日在后院中修法静养,入夜就和李镜在廊下赏月饮酒。
李镜闲极无聊时,索性叫那莲灯童子来做陪,哪知两童子自说自话半天,没让他解闷不止,反更觉没趣。
某天日薄西山时,殿外忽有风声乍起。
李镜听到这动响,心中大大一动,见卢绾仍在偏殿内,未曾回神,便悄悄儿走出,快步穿过中庭,急往庙门去。他一过前殿门,就见两个莲灯童子奔进庙来,身后领着一个人,银冠朱衣,长袖如云,不是别个,正是东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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