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叫骆幸，幸会的幸。白默笑想，大多数人下意识都会造句成幸运的幸、幸福的幸。
白默笑不是爱示弱的脾气，这一段路程上也只好断续对骆幸扮可怜。一会问：“是不是好远？”一会假意忏悔：“唉，我干吗跑这么远，还麻烦到你了。等到了我租的别墅你一定要留下喝一杯。”一会干脆耍赖：“你能不能在我这过夜，顺便教我两手雪山技巧？”
骆幸说：“不远了。”说：“没事，我不麻烦，但你在危险地区总要看重安全，年年雪山上意外伤亡的人都不少。客气了，我不用喝。”说：“嗯……好吧。”
白默笑每年来雪山上住一两个季节，当然不需要他教导技巧，可是努力显得步伐生涩，方向感不佳，用不习惯登山杖。雪地中骆幸不露不耐烦地一路观察他，帮他调整登山杖腕带，拍拍他的肩膀作鼓励。白默笑心知肚明自己是来救援他的，他可不知道，越走，白默笑越暗地感动，瞧他手中强光手电的光芒渐渐像另一条银河带。
来路白默笑遗留过脚印，归路两人创造着新脚印寻觅旧脚印。一些旧脚步经过缺少积雪的冰石，的确难找，一些旧脚步在浅雪上已经被阵风刮雪掩淡，凭借白默笑的记忆和骆幸的地图他们哆哆嗦嗦到达了目的地，白默笑欢呼一声，叫骆幸的不快乐男人也不禁微微一笑。
开门之前，这尚是一栋黑暗的屋子，诱人，但是不明显地温暖人。白默笑打开门连忙开吊顶灯，灿烂的净黄灯光弥漫，一口气冲满客厅，普照器具。家里的温度堪称微热，白默笑很满意，十分感激这份温度，让这片新空间对客人来说大概是个不易想到死亡的空间。他也感激今夜橙红色的稀有极光，不仅仅因为他也喜欢浪漫的风景，他怀疑这一回极光一时拖住了一个人下坠的选择，虽然看来不像彻底阻止了，总是帮忙延长了一阵的；然后白默笑希望自己有能力再帮忙延长几十年。
说不清为何，恐怕是一类人生的经验和看法，雪星中间一望清骆幸的脸孔，白默笑就觉得不适宜贸然直接问出口：“你不会是想自杀吧？”“你为什么自杀？”灯光下，这件事更加显著，暖灯洗慰着对方一张如以雪塑造的脸、一双如以冰雕刻的眼睛、审视周围的目光、走进了别墅却酷似还未走进别墅的站姿。
白默笑热情招待他：“随便坐，我一个人来的。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骆幸斟酌着摘下手套。白默笑欣慰点点头，他看他一眼，便说：“白兰地。谢谢。”
归路上不能一直餐风饮寒，先前双方对话不多，现在白默笑试探起来了：“你一个人登山？住山上酒店吗？”
骆幸听得懂这句询问的目的性。
他是在进入别墅后恍然大悟白默笑想法的，再听他这一问题就懂得对方实在好心又体贴了。这栋别墅过分不像游客新租用的别墅，光是在客厅，随意环望一圈，都找得到长时间的生活痕迹：太多本东摆西放的书、不在抽屉内在茶几表面上的指甲刀、沙发上搭挂的两件过薄衣物、无处不在不方便旅游者不遗落的各种数据线；不算很凌乱，不算很整齐，是生活。对方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白默笑，沉默的默，大笑的笑，骆幸感觉白默笑像一束路过的雪夜极光。
他猜测白默笑或多或少也明白邀请他过来，他来到这里迟早要发现他撒谎了。
骆幸不打算说白默笑多管闲事，只是在考虑自己走不走，几时离开，而几时离开不会给抱有善意的白默笑造成心理不舒服。
骆幸放下登山杖，白默笑作为房主人才放下登山杖。
骆幸卸下背包，白默笑才卸下小容量防水包。
骆幸摘下手套，白默笑才摘下手套。于是骆幸闪一闪眼，答道：“对，我一个人来，住酒店。”说完脱掉了白冲锋衣接纳室温。白默笑随着他脱去亮橙的羽绒服，露出件墨蓝抓绒衣，打开酒柜取酒瓶取杯子倒酒。
骆幸心情奇异地默默瞧着这位陌生人为自己嘘寒问暖，好像他们俩曾经在世界的某一角相识相交已共饮过，往昔是对朋友知己似的。递来酒时，白默笑的笑眼看看他的眼神，流露一份心照不宣的微讪和劝阻；真像是对朋友知己似的，骆幸能看懂。骆幸接过酒杯，道谢，喝了他一口白兰地，冷不丁想到“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大抵就是这一种人办得到。
要不是结识白默笑以前，骆幸确已经计划了未来的人生安排，要是结识白默笑在先，骆幸肯定为这位朋友动容，多多迟疑。
不过他们其实只是一辈子交汇一晚的陌生人。今夜过去，绝对永远不会见下一面了。
白默笑好心地渴望牢抓不放他的生命，这半生，骆幸一般只见为了食肉、掠夺和依附吸血的动物这样牢抓不放别人。
房主人也喝下一口烈酒白兰地，骆幸被他举杯的劲手晃过视野，回过神来，迟迟朝他一干杯。“叮”一声晶响，两只宽口酒杯接触，白默笑讶异一笑，还以一次干杯，又饮一口酒。
骆幸不再喝了，靠坐沙发上瞥瞥那两件薄睡衣，说起：“不用教你什么登山技巧，我说什么呢？我还是一会告辞……”
白默笑立刻挽留，回头回手指一指窗外：“我看你之前很爱看极光，等我们身体再多暖和一点，在家门口安全的地方继续欣赏吧？今晚的光色真的不可多得。”
骆幸笑笑赞成：“是啊，我都看呆了。”
他笑出来一声归笑出来一声，仍然语气发寒，这个男人说话的字眼可以平行他的语气也即心境。假如这不是一句话，是一个物品就好了，白默笑还能握起物品来捂热呵热，一句话，就淡淡落过时间，掉下地板，是接不住的东西，到消失的时分寥冷未热。
白默笑悄悄叹息，嗓音快乐地强调提议：“等我们再多暖和一点，我们出去几步，继续看呆。”
骆幸打量他一下。
白默笑又在忙活热可可了，尚未完全回暖的脚步在灯波中忙碌来小跑去——行动是交谈以后突兀加速的，他想要骆幸早点再去看极光。
骆幸渐渐心有惶恐：白默笑简直不是个好人。
这简直已经是个菩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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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最像是新近阅读过、没有合上而是扣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书是《切·米沃什诗集II》，骆幸便引此当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聊书。
出门前骆幸本能望一眼自己暂时被留客白默笑家中的行李，察觉白默笑紧紧担忧地盯着他，不得不欲言放弃，空手走出别墅的玄关、大门，来到窗内灯光照射出来的门口雪地上。大地映不彩极光的部分也因为这片热切的灯光从冰白变成了暖黄色，天空中的极光也随着午夜的移变开始主要翻涌不可思议的浓郁冷黄色，残混丝缕的橙色，添见丝缕的越来越显深邃的浅绿。极光轻闪旋转，星涛依旧半隐半耀，阵风呼喊着人类听不懂的话穿梭山间，不下雪的夜晚雪花扑身，骆幸自然而然地时不时去观察身边还不够了解的另外一个男人是否觉得冷、是否有寒颤缩肩之类的小动作。
结果彼此视线时不时要相撞。白默笑问他道：“怎么了？”
骆幸意识到了，白默笑不单是想看看他冷不冷，恐怕更多是不安于他会索性空着手无声离开，以至没法专心欣赏异常美异常生动的天景。这运气不好说不定一生难逢的天景，他不相信一个费力在雪山安置别墅的房主会不感兴趣宁愿错过，何况白默笑双眼显然也赞叹、着迷，把头仰望得角度极高。骆幸说：“我今晚打扰你，借宿一夜，不走。”
白默笑非常喜悦，欣慰：“好，我欢迎你，我会陪着你。”但并没有真正放松，接下来两分钟，不减低头撤下目光看他的频率，不改深深看他的认真紧张程度。
骆幸拿白默笑这个人丁点没办法。
想了想，骆幸伸出右手，拉住白默笑的手腕表达存在。左手向天空上指指，示意白默笑放松，自由。
白默笑一怔，笑语：“谢谢你。”
骆幸一噎，惟有答：“遇上你是我的幸运，哈哈。”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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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今夜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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