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冷夜,不久他们走回了房内——被一阵狂风推回了房内。风太大了,白默笑笑面招招手匆忙开门,发觉出随着风力增狂,骆幸握他手腕的掌心不知不觉更用力了。
这个手势既保不了暖,骆幸又没站不稳。
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事总是只能一知半解,这一点是普世的规律,这一点经常让白默笑心底落寞难受。
白默笑有意扫一眼对方那只雪色抓绒手套下的手,骆幸会错了意,转瞬松开手。转瞬白默笑反扯扯他的手腕解释:“别误会。进屋啦。”转瞬风雪愈大,“咯咯”声伴随雪晶在人身上敲门,似乎一样迷惘于不可融入。
骆幸没回答什么,跟紧白默笑先朝别墅大门跑。
进门,站回灯光下,白默笑才放手。
极光大概也在消退中,大多数日子,极光出现一次至多一两个小时,所以遗憾不多。灯光取代着极光,染金主人客人漆黑的发丝,白默笑关心连问:“要不要吹风机吹吹身体?要不要热敷?”
骆幸摆手。
显然骆幸不是个性格完美的人,纵使已心怀感激,亦话少,冷淡,是副通常会被别人认为不识好歹不客气的脾气。
截至目前,白默笑不在意。只是感觉平白可惜:他们两个人多相似啊?因为今夜同在气候恶劣的雪山上,他们格外相似,暂时穿着材质相似的衣服,暂时面对冰度相似的天气稀度相似的氧气,暂时同吃同饮,暂时互说互笑,一同爱美景,一同选择的是白兰地非威士忌,一同失眠,一同是人。
可这又是个有矛盾感的夜,看不完的极光、说不透的话、一个人想要死一个人想要活下去、一个人是客人一个人是主人。
真正接近一个人从来不简单,除非双方都具有走近的意愿或目的。哪怕双方都具有走近的意愿或目的。
白默笑现在就遭遇了这个难关,事实上他不清楚该怎样劝慰一名自杀者,该找什么话题最好,准备问出口的哪一句话会不会讲错。
“嗯……要不要看会电视?”白默笑问骆幸说,“虽然我这里频道没几个。有光碟。”
骆幸答:“不麻烦你了吧。”
“我也想看看。”
“这么晚了,你不想睡觉?”
“还不困,你想睡的时候告诉我,看不看个电影?喜剧片?”
“看部随你胃口的吧。”
骆幸在熟悉白默笑家的电视和蓝光播放器。
关了灯,客厅晦暗了一些,电视机打开来,待机画面的冷光亮起了,投下蹲在电视前身影火盈盈的白默笑后背,那边有一匣子光碟,白默笑正在挑选,却久久没有挑选好。不动的电视光披满周围墙壁,使墙色神秘微蓝,骆幸无端有心情仔细望几眼这片舒坦的客厅,说起来,这里的用物几乎并不时髦崭新,众多家具浅浅陈旧,电视不是近几年的款式,屏幕面积中等,暖红地板偶有沟壑,玻璃茶几跛一条腿。
白默笑开始显得姿势为难。
同时骆幸敏锐问道:“找不到东西?”
是找不到东西,实实在在毫无一盘喜剧片。白默笑很不甘心,他尽管不偏爱喜剧片,好像也是买过两三盘的啊。像《小鬼当家》他记得就买过,看来不在山上。
剩下的,白默笑翻来拨去,看不出选哪盘有可能助涨人的情绪。好莱坞三大凄美爱情片倒是在得齐全,白默笑哭笑不得地心想:今夜也间接叫他更了解他自己了。
白默笑说:“你再等我一下。”
骆幸的嗓音清清飘过来应:“随便拿一部?”白默笑才不想随便拿一部,加快了翻看的速度。不知不觉骆幸轻无声息地凑到他肩膀一侧,也蹲过来,白默笑最后在《蝴蝶梦》与《惊情四百年》间懊丧衡量三四秒,举手晃了晃《惊情四百年》。
什么意思?骆幸略一沉默,忍不住开句玩笑:“我回来了,给我脖子。”
白默笑对他还会开玩笑这件事小吃一惊,马上开心笑了。放好碟,两个男人站起身穿行光影,退坐回宽敞的沙发上,骆幸抱抱胳膊,白默笑端起可可保温壶,自己倒半杯热可可,也向他晃了晃今夜借给他的杯子。
骆幸道一声谢,没有喝。
不过骆幸在熟悉白默笑家的长沙发。暖橘棕色,松软,不是最有利健康的软度,有点凌乱,搭书搭衣服,两只沙发抱枕,一只正方形一只圆形……沙发上暂时有两个保持社交安全间距的男人,一片散发情节的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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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骆幸非常想要冲白默笑说一堆扫兴的话,其实对世界的失望不容易一笑消泯,他想要多说几句冷冰冰的、最好不够长久伤人却又招人讨厌的话,促使白默笑卸下过多、多余的同情他的心,从此不大在乎他这个陌生雪山过客的结局。
但是似乎,人面对白默笑时,很难说出攻击的言词。骆幸盘点了一番:刚刚发现白默笑是设了个圈套骗他被援助的那瞬间,他考虑过趁机破口大骂,白默笑偏眼睛真诚哀热地看着他,才欢呼了一声;白默笑急忙倒酒递酒的时分,他考虑过呛一呛他,白默笑偏双眼在笑;后来白默笑因故拽拽他的手腕,他考虑过狠狠甩开再抛一句怒骂,行为越莫名其妙越好,他又错过了机会。
骆幸也尽力不礼貌了,尽力在摆出不像客人的态度,白默笑无动于衷。
现在他们两人看起电影来,骆幸终于可以说说扫兴的。
“好难看的色彩搭配。”骆幸评价。
白默笑侧头看看他,没回答,友好地再一推可可杯子。
“够敷衍的血痕。”骆幸接着说。
“这个演员在其它电影里演技更好。”
“我看原作小说的情节要比电影改编的像样多了。”
“人生本来就没有几个我爱你你也爱我的夜晚,德古拉太情绪化了。”
“根本吓不到观众,表现力很弱。”
……
“好笨拙。”白默笑坐在他旁边,忽然笑个不停,一边笑震身体一边说,“我还没认识过像你这么不擅长找茬的人呢,骆幸。”
骆幸顿时闭嘴回看他。弹指,到底自己也低低大笑一阵子。沙发是同一座沙发,因此白默笑身体的震动传入沙发从沙发传入骆幸,世界是同一处世界,白默笑的笑声也传入空气顺着空气传入骆幸,骆幸把笑声传回去,白默笑重新传回来。
笑不是一切解决的等式,白默笑心头还在苦想有力量稍渐改变骆幸冰雪脸色的话题,屡次欲言又止,屡次打满腹稿,屡次欲言又止。
他留骆幸留得时间越久,骆幸在他眼前越加清晰,将一分钟一分钟清晰到超越外貌身量,一秒钟一秒钟明亮到超越眼神姿势。人会由一个宽泛宏大的概念不断降落成渺小可真挚,举手投足事无巨细皆牵扯情感的活物。活物,白默笑心乱心急,随自己身为“局外人”心情都如此不断增浓煎熬,白默笑开始好奇为什么骆幸的态度称得上沉静。他既已是个预备自杀的人了,体温和思想趋近归零,为什么依然有意愿自控着维护别人的温度?为什么能放弃自己的人也会不想放弃他人?为什么决不留恋生命又要时不时观察两眼白默笑喝的可可是不是凉了,眼睛在保温壶的加热按键区一会一打转?
白默笑明白自己正在逐步对骆幸诞生个体化的兴趣。他觉得骆幸像一场极力安静的雪崩,试图不埋任何人在底下,最后一份力气会用作送偶然误入的人或雪丝离开雪崩地带。
白默笑不会忘记,不会记混淆,今夜所听见的——自他们今生初识,自白默笑可能听见骆幸起——对方最温柔的几次嗓音是在抵达这栋房屋以前,在确保白默笑不复需要帮助以前。甚至白默笑心里摇了摇微弱的得意之情:思及,想骗我吗?我的确是不了解你,掌握过的线索却绝对不会视若无睹。
慢慢,白默笑想到问:“你多大?”
“我?四百岁。二十七。”骆幸随口回,原以为白默笑快要劝人保重岁月、凡事必来得及盼到转机云云了。谁知白默笑听了想象说:“那你比我小一岁,如果从小是我弟弟就好了。”
“嗯?”骆幸扬扬眉,“这是什么意思?”
白默笑说:“我的怪癖。我小时候起就常常想这些,走在路上没什么事可想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陌生的也谈不上喜不喜欢的人,就要假想,万一天地运行变一个零件,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吧?如果看见一对夫妻一对情侣,就会想想,这差一点没准也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看见老人是姥姥爷爷,看见哪一类都不像,年纪都不合适的人,差一点是我的朋友吧?忘年交也行,虽然实际素昧平生,我们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只差一点点能亲密得牢不可分的联系。我遇见不了地球上的所有人,没精力认识相遇了的每个人,但是我们就是这样无限接近亲密的关系。我和你,也只差一点点,比我和他们相隔更少,你已经坐在我家沙发里面了,我不会把你看成一个过客。”
骆幸沉默了下,没想到他会聊到他的心事。
骆幸没忍住纠正:“这不是怪癖,这只是你共情强吧。”
白默笑眨眨眼睛,说:“是你的真心话吗?谢谢。”
冲动来势汹汹,这时候电视荧屏中风纱飘飘、角色死生莫测,这时候骆幸突然萌生了斜身亲吻他一口的念头。听一个人第一次聊一件心事就影响心跳混乱感情,骆幸不太确定今夜自己是否因为不打算有明天而在任性,或者是真的被这个不知名的了不起人物感染了。
不管如何,这个吻,骆幸擅自让它发生了,以单方面的决定极失礼地、速度毫不犹豫地向白默笑的嘴唇依了依,毫无犹豫的强烈推动力有两点:第二点是大多数人并非同性恋,大概不会凑巧到白默笑正是,总也不至于白默笑好心好意想帮助他,帮助到此刻,结果反而被背叛般冒犯也不以为然,还忍耐不赶他走。
这下骆幸可以走人了。方法十分不理想,伤人,然而至少避免了他直接一走了之,白默笑完全不忍心,碍于善良很久很久放不下自己没能阻止有人在附近自杀的心结。
白默笑过去确实不是同性恋。
白默笑愣住了。
骆幸旋即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背包、外套等他到来过的痕迹,迈开步伐边走边穿戴。低垂眼睛不再道谢。
谁料得到,白默笑的手还是来握他的手腕,堪比他的手抓起背包的力度一样迅疾坚决。
当然了,老骆对电影的目的性评价不是真心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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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客留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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