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闹钟像是浸了水的钝刀,割在周牧清神经上时,只发出黏腻的嗡鸣。她闭着眼摸过手机,屏幕亮得刺目 —— 七点零三分。
“操。”
一声低骂砸在枕头里,她猛地弹坐起来,头发乱得像被猫挠过的鸟窝。周末残留的酒精还在血液里晃悠,太阳穴突突地跳,跟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了个默契的节拍。
南城的秋总是这样,雨下得毫无章法,缠绵又阴冷,像极了某些挥之不去的旧梦。
周牧清趿着拖鞋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人眼下挂着青黑,嘴角还带着宿醉的干皮。她盯着自己看了三秒,忽然想起大学时某次宿醉,也是这样的雨天,有人把温热的蜂蜜水递到她嘴边,指尖蹭过她下巴时,带着吉他弦磨出的薄茧。
“想什么呢?” 她拍了拍脸颊,冷水泼在脸上的瞬间,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大半。
今天必须准时下班。这个念头像根钢钉,死死钉在她混沌的意识里。为了这个目标,她甚至忍痛放弃了通勤八年的地铁 —— 早高峰的地铁能把人挤成相片,她可不想带着一身汗味和怨气开始新的一周。
836 路公交站台在街角的老槐树下。周牧清到的时候,站台已经站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裹紧了外套,对着灰蒙蒙的天皱着眉。雨丝斜斜地织过来,落在冲锋衣的防水面料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又顺着衣摆滑下去,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掏出手机刷了刷实时公交,界面上 836 路的小红点卡在三站外,一动不动。底下的预计抵达时间跳了又跳,从 “5 分钟” 变成 “15 分钟”,最后干脆显示 “道路拥堵,时间待定”。
“操。” 周牧清又骂了一声,这次声音没压住,旁边穿西装的大叔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 “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素质” 的谴责。
她悻悻地闭了嘴,往遮阳棚深处缩了缩。雨好像大了点,风卷着雨丝往棚子里钻,裤脚很快就湿了一片,冰凉地贴在脚踝上。
四十分钟像熬了一个世纪。
十字路口的事故终于处理完了,停滞的车流像被疏通的血管,开始缓慢蠕动。红的绿的车尾灯在雨里晕开,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周牧清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辆小红点终于开始往前挪,心脏竟然不合时宜地跳快了两拍 —— 活像小时候等冰淇淋车的自己。
“836 路,即将到达。”
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撑开伞,踩着湿漉漉的台阶走到上车点。雨鞋踩过水洼的声音 “咕叽” 响,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忽然有点后悔没穿雨靴。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像道闪电,蛮横地切进公交专用道。
那是辆线条凌厉的黑色轿车,车牌号被雨水糊了大半,只隐约看见末尾两个嚣张的字母。周牧清还没反应过来,轮胎已经狠狠地碾过站台下那片积满落叶的水洼 ——
“哗啦 ——!!!”
像是有人从头顶泼了一盆冰水。
周牧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冰冷的泥水顺着头发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冲锋衣的上半身确实尽职尽责,可她今天扎了高马尾,发尾沾着的泥水正一滴一滴往脖子里钻,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精心画了半小时的眉毛和眼线,此刻成了最滑稽的败笔。黑色的眼线液混着泥水往下流,活像刚哭完一场的熊猫。
她僵在原地,手里的伞 “哐当” 一声歪在地上,伞骨断了一根,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836 路公交车缓缓停在面前,车门 “嗤” 地打开,司机师傅探出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同情几乎要溢出来。周牧清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伞,正准备狼狈地上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不是司机。
那笑声很低,像冰珠落在玻璃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周牧清猛地回头 ——
黑色轿车停在离站台两米远的地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男人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唇。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
是他。
周牧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停跳了半拍。
泥水还在往下滴,砸在她帆布鞋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印子。她看着那张脸,脑子里突然炸开一片白光 ——
也是这样的雨天,高二的教学楼后巷,她被几个男生堵着抢作业本,是宋况野背着黑色的吉他包走过来,把她护在身后。那天的雨比今天还大,他的白衬衫湿了大半,贴在背上,却把唯一的伞往她这边倾了大半。
“看够了?”
冰冷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宋况野抬了抬眼,帽檐下的桃花眼没什么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的目光扫过她满脸的泥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不上笑,更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闹剧。
周牧清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你他妈没长眼?”
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多久没这样跟人红过脸了?工作后的三年,她早就学会了把情绪藏在 “好的”“没问题”“谢谢” 里,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可在宋况野面前,她好像总能一秒钟变回那个张牙舞爪的高中生。
宋况野挑了挑眉,没接她的话,只是发动了汽车。黑色的轿车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
留下周牧清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像个被遗弃的笑话。
“上车吗?” 司机师傅的声音带着迟疑。
周牧清吸了吸鼻子,泥水呛得她喉咙发疼。她点点头,低着头钻进了公交车。
车厢里很空,暖气开得很足。她找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湿哒哒的头发捋到脑后,从包里翻出纸巾胡乱擦着脸。劣质的纸巾掉了一地碎屑,像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绪。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李伽一发来的消息:“姐妹,早八人早八魂,今天也是为资本家卖命的一天!”
周牧清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最终只回了个 “嗯”。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着圈,画着画着,指尖顿住了 ——
玻璃上隐约映出她的脸,狼狈,苍白。而记忆里,宋况野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是在大学的元旦晚会上。
那天她被李伽一骗去看晚会,结果被突然叫上台和乐队合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张得手心冒汗,连歌词都忘了大半。是那个弹贝斯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节奏,用眼神示意她跟上。
他的桃花眼在聚光灯下亮得惊人,唱到 “寂寞的人总是习惯寂寞的安稳” 时,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某种她当时读不懂的温柔。
一曲终了,他站在台上,对着她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而现在,同一个人,却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泥水浇透,甚至还觉得可笑。
周牧清闭上眼,把脸埋进臂弯里。车厢颠簸着前进,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她好像又听见了那把贝斯的声音,清冽,温柔,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
“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厌倦我的亏欠代替你所爱的人……”
她在心里默默地唱着,喉咙突然有点发紧。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猛地一个急刹!
“吱嘎 ——!!!”
巨大的惯性让周牧清的额头狠狠撞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咚” 的一声闷响,疼得她眼冒金星。
“操!” 她疼得龇牙咧嘴,手捂着额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这时,左手边的空位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又是那种声音。
周牧清猛地抬头,怒火中烧地瞪过去 ——
那个座位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还是那身黑色的冲锋衣,鸭舌帽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周牧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 那双手,正漫不经心地搭在膝盖上,食指轻轻敲着裤缝,是他弹贝斯时卡拍的习惯。
是宋况野。
他怎么会上这辆公交?
周牧清的脑子一片空白,额头上的钝痛好像都减轻了几分。她看着他,他也侧过头,帽檐下的眼睛透过口罩的缝隙看过来,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牧清突然想起高中时的篮球赛。他投进绝杀球后,也是这样看着她,眼里带着张扬的笑意,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钻。
“看够了?” 宋况野先开了口,声音隔着口罩传出来,有点闷,却依旧带着刺,“周牧清,你还是这么喜欢盯着人看。”
周牧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却又该死地熟悉。她有多久没听过他叫她的名字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语调。
“你……”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宋况野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地往后靠了靠,目光转向窗外。雨还在下,湿漉漉的街灯在玻璃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和司机偶尔不耐烦的咳嗽声。
周牧清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脚。泥水已经干了大半,在布料上留下难看的印子,像幅抽象画。她忽然觉得很荒谬 —— 他们分手三年,再次重逢,竟然是在这样一辆拥挤又狼狈的公交车上,她浑身湿透,他冷眼旁观。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况野没回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坐公交犯法?”
“……” 周牧清被噎了一下,气笑了,“宋大少爷不是向来只开跑车吗?怎么,体验生活?”
这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分手前最后一次争吵,她就是这样说的。那时他刚创业失败,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气他自暴自弃,吼他 “你不是向来觉得自己了不起吗?现在怎么像条丧家犬?”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神里的失望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刻薄得可怕。
宋况野终于转过头,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溢出来:“总比某些人强,当年说要一起挤公交看遍南城的风景,结果转身就嫌公交太挤,坐进了别人的宝马。”
周牧清的脸 “唰” 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毕业后她进了家不错的公司,老板对她很赏识,有次加班晚了,老板顺路送她回家,被他撞见了。他当时什么也没问,可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就多了道看不见的墙。
“那是我老板!” 她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
“问清楚?” 宋况野笑了,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问清楚你是不是早就嫌我穷,嫌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雨好像更大了,车窗上的雨痕越来越密,模糊了窗外的世界。周牧清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骨更高了,下颌线更锋利了,眼神里的少年气被冷硬取代。他不再是那个会在雨天把伞都给她,自己淋成落汤鸡还傻笑的男生了。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夸奖就脸红半天的小姑娘了。
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响起:“曲荷公寓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周牧清的心猛地一跳。
她住在这里。
宋况野也站起身,动作流畅地拿起身边的黑色背包。他经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巧啊,周牧清。原来你也住这儿。”
周牧清猛地抬头,看见他嘴角勾起的那抹冷笑,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碰巧坐这趟公交,他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她住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又冷又沉。她看着他走向车门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又孤冷,和记忆里那个背着吉他、蹦蹦跳跳跑向她的少年,渐渐重合又分开。
“宋况野。” 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他。
他脚步没停,只是侧了侧头,等着她的下文。
雨还在下,车厢里的暖气好像突然失效了,周牧清觉得浑身发冷。她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当年…… 你为什么不解释?”
为什么不解释创业失败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为什么不解释那个深夜给你打电话的女生只是合作方?为什么不解释…… 你其实没那么不在乎我?
宋况野的背影僵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解释有用吗?”
车门 “嗤” 地打开,他走了下去,黑色的身影很快就融进了雨幕里。
周牧清坐在原地,看着车门缓缓关上,把她和那个雨天,那个背影,彻底隔在了两个世界。
额头的疼还在隐隐作祟,眼眶却突然有点发热。她抬手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湿意 —— 不知道是没擦干净的泥水,还是别的什么。
公交车继续往前开,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周牧清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高中时的某个雨天。
那时他们刚确定关系,他把伞塞给她,自己抱着吉他冲进雨里,边跑边回头对她喊:“周牧清,等我红了,我就写首歌给你,叫《雨天的伞》!”
她当时笑着骂他傻,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后来,他真的写了首歌,叫《如果可以》,在他们分手那天,循环播放了一整夜。
歌词里说:“如果可以,想回到那个雨天,把你藏进我伞下,再也不让你淋湿半分……”
周牧清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南城的雨,真是没完没了啊。
而这场迟来了三年的重逢,就像这场倾盆大雨,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却又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宿命感。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回忆,那些被刻意掩埋的伤口,那些还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终将在这个多雨的秋天,一点点浮出水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