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月初五,东方破晓。
庾府的仆役已经忙碌起来,正房的服侍中书令梳洗,准备上朝,内院的清洁洒扫。
一个小丫鬟碰倒了盛满水的木桶,她机灵的黑眼睛随处转转,管事的不在,她扶起水桶,就着满地的水擦回廊的木地板。
一个小失误,谁都没发现,除了数道门外的二公子。
庾季夏自昨日出宫后便心绪不宁,彻夜未眠。
他正在躺在榻上望天,忽听到西边回廊传来一声撞击,像一个木质品撞到了另一个木制品上,还有随之而来的水声……他摇摇脑袋,把那个声音驱散出脑海。
木桶的声音被清空,小皇帝刘益的声音在继续在他脑中徘徊,“朕瞧着季夏君也是个英雄。”
庾季夏九岁才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五感比常人灵敏十倍。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响动,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远方。
耳聪目明或许是一种天赋,过度的耳聪目明就是一种病。
他自记事起就有许多人当面口出恶言,直到九岁他才知道这些恶言他是不该听见的。
第一个发现庾季夏有异的不是父母,而是太师杜捷。
四年前,庾季夏第一次见杜捷,他行礼时生怕行差踏错,紧盯着太师的脸看对方的反应。
杜捷发现了那双直视他的眼睛,真是难得,有多少官员都不敢和他对视。
便趁着兴起,杜捷直接带着九岁的庾季夏去了猎场。
本是拿稚童取乐,谁料狩猎场试出了真章。庾季夏不仅能听音辨马,更能闻音判断箭的射程,令杜捷身旁的亲卫汗颜。
“哈哈哈哈哈,真是得天独厚,我看你的耳朵比禁军第一的萧统领还灵。”杜捷拍着庾季夏的肩膀说。
庾季夏听着脑袋发懵。原来他听到的声音是别人无法听到的吗?原来萧统领的听力已非常人了吗?若加上五感辨位与经验判断,他长大后岂不是能胜萧统领十倍?
“你说它在哪边?”杜捷搭弓,箭指丛林。
“左前方,十丈处。”庾季夏蒙着眼睛回答。
一箭穿心,杜捷猎一头野牛。
“把它抬到营帐去,我要亲自剥皮。”杜捷一向喜欢亲自剥猎物的皮,宰杀为乐。
九岁的庾季夏被一同带到了营帐中,他仍被蒙着眼睛,只得乖巧地站在杜捷旁边,抱着刀具听着嗅着杜捷宰牛,直到血水流了一地,血溅白袍也不敢动。
杜捷放完血,举着刀回头看庾季夏,只道:“把布条摘下来,第一次见血,你会哭也可能会吐。”
庾季夏抬手解开了布条,一脸平静,既没有哭也没有吐。
杜捷看着他的脸十分惊奇,半晌道: “你不单是得天独厚,你还生逢其时。”
“太师的意思是?”庾季夏愣愣地问。
“当我的儿子,算是生逢其时了吧,回去告诉你爹,认个干亲。”
杜捷想认庾季夏为义子,不想被牵制的庾泽却是不愿。
幸好,认干亲的龟壳蓍草占卜结果为——大凶。
钦天监监正薛萌说庾季夏和杜捷的八字相冲,亲书[八字强硬,大凶之兆]。
杜捷却是自信之极,自诩不信天命,虽没有认义子,却亲授庾季夏骑射,几乎如师。
薛萌口中的大凶已是委婉的说法了,他随后告诉庾泽:“二公子命格贵重,八字强硬,妨克太师,我已见太师死期。”
昨日,庾泽带来了圣旨,庾季夏得天子召见。
庾季夏跪在庾府正堂,接过圣旨,他的手指颤抖而兴奋,哪个少年人不想得天子召见呢?哪个少年人没许过忠君之愿呢?
他换了一身银线暗纹的浅蓝色长袍。镜中人衣袍翩翩,这样进宫应该不算失礼。
庾季夏同庾泽一起上了进宫的马车,他低头看着父亲捏着锦袍的五指,一路无话。
穿过西安门,庾季夏平生第一次踏足未央宫。
少年抬头,群雁惊飞,宫墙高耸,隔离天日。
未央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庾家父子由大内总管魏陆亲自引路。
到了宣室殿,天子门高,庾季夏跟在庾泽身后踏过殿门口的横木,他虔诚地下拜行礼,不敢抬头,直到十一岁的少年天子唤出了他的名字。
“庾季夏,抬起头来。”少帝声音清脆却不失威严。
庾季夏跪在玉阶下,闻声抬头,他身处低位仪态从容,不卑不亢。
少帝坐在龙椅上观他的锋利眉眼,吐出一句: “自古英雄出少年,朕瞧着季夏君也当是个英雄!”
庾季夏慌忙地再叩再谢恩。他日后入狱时想,自己一定是被小皇帝这句“季夏君也当是个英雄。”蛊惑了。
“陛下谬赞,犬子才十三岁,哪里算的上英雄?”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前人封狼居胥时不也才二十一岁?朕看这天下英雄杜太师当得,庾卿也当得,说不准季夏君也当得。”
庾家父子被赐饭。
筵席过半,陛下赐了酒。
只饮两杯并不会醉,庾季夏的五感依旧清晰,他看见陛下薄唇轻启:“钦天监的薛萌曾说,庾季夏是万里挑一的命格,可克杜捷。”
“陛下这……是谣传。”庾季夏攥着酒杯回答。
“谣传?朕只问你,你可愿为朕诛杀杜贼?”
可愿?自是不愿,弑师是十恶之一的恶逆之罪。
但他没有抉择的权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庾季夏只能领命谢恩,他张开嘴,想谢恩,但声音卡住发不出来。
杜捷是**朝权,欺君罔上。但杜捷是握着他的手教射他射箭的老师,即便杜捷该杀,杀杜捷的也不能是他庾季夏。
少年天子目光灼热,正紧紧地盯着他。
少帝从龙椅上起身,陈词:“先帝病了两载,杜贼从在先帝的病榻前弄权到年初朕的登基大典僭越,杜贼现在更是剑履上殿胁迫朕,以令诸侯。”
刘益一声叹息,“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哪一日朕与母后不是胆战心惊的。季夏君不只是杜捷爱徒,更是朕的臣子。你与杜捷亲近,你比任何一个羽林卫都更能近身诛杀杜贼,更有八字占卜之论。”
庾季夏听着,陛下的每一句都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这才是他被昭入宫的理由。
忽然,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转头望向了父亲。
庾泽盖棺定论,“还不领旨谢恩。”
这是庾泽的态度,庾季夏自当领命,他现在只能领旨。
只是,他真的杀得了杜捷吗?不是被杀吗?就算他杀了杜捷,又逃得过其亲卫队吗?此番不是九死一生,是十死无生。
他垂眸理了理长袖,终是下定了必死之心。
庾季夏起身,走到大殿中央,五体投地道:“季夏领命,予愿为君,九死无悔。”
翌日,三月初五,东方破晓。
丁婳很早就醒了,眼睁睁看着无徵把黄历撕掉一页。把早饭吃了,她再次坐到了书案前,提笔写字。
丁婳将丫鬟仆妇赶了出去,把等同“谋逆物证”的纸张一边写一边烧,昨天脑子不够清醒,今日她将十年政局沉浮,又复盘了一遍,写尽烧尽了。只是必然还有许多事是她不得知的。
[系统,今儿三月初五了,庾季夏要刺太师了?]
[主人,你不亲自去看看吗?你不去怎么知道你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呢?但有些事还是试试为好。]
[我现在连出府一趟都难,我难不成能去骊山,就算去了我难不成能阻止他握剑?]
丁婳用烛火点燃白纸,白纸在她指尖几乎燃烧,最后只剩三个字[纪万明]。[纪万明]被丁婳扔进案前的小香炉里,残纸碰上余香,炽热燃尽。
望着香炉丁婳道:[我有了个主意,我会去天牢看他。]
太史令纪府就在丁府隔壁,十多年的邻居了。纪府幼子纪万明,是丁婳的青梅竹马的损友,是丁嫣看不上的追求者好弟弟,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史官。
十年后,纪万明在废帝的大朝会上当庭撞柱,以血为谏。如香炉里的残纸一样,炽热而短暂地烧尽……
说来可笑血溅大殿,名垂青史纪大人,有一个污点。他年少时,甚是崇敬庾季夏,毕竟他十三岁就杀了大盗窃国的杜捷。
纪万明曾写过一本书赞扬少年英雄,这书只印了几百册,他送过丁婳一本,其中便有一句:“长安十七号天牢”。
丁婳打定主意,她会去长安十七号天牢。去攻略这一生中最失意的也最脆弱的庾季夏。
午后,杜捷奔赴骊山猎场,还未出城,手中的缰绳便断裂。
其近卫元吉道:“此为凶兆,请太师回府。”
杜捷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一马鞭抽在元吉背上,“凶兆,你咒我?你敢咒我,你给我领二十军棍,再滚回府去。我在马背上大风大浪见多了,岂会折在这一桩小事上?”
一旁马上的庾季夏道:“太师,出征前也要占卜,久而久之战士们也笃信天命吉凶,元吉跟了您这么多年,您是知道的,他心意是好的。”
“心意?他咒我命范凶兆!”
“我记得四年前第一次和太师狩猎时,太师说过:我命由己不由天。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他人卜出来的吉凶?您即天命。”庾季夏面上平静,双手紧紧的拧住缰绳,食指已被皮革擦出血痕。
“哈哈哈哈哈,我命由我不由天。真是老了,今年都开始被这种凶论骗到了。”杜捷转怒为笑, “听见了没有?为你说话呢,军棍就免了,滚回府去。”
“是。”元吉应到,他调转马头冲着庾季夏咧嘴一笑,策马而去。
走了几里,元吉忽然想到,新做的黑斗篷还没穿过,自己不去猎场了,应该把斗篷留给庾季夏,二公子全身雪白,到了骊山猎场怕是会弄脏衣袍。
他那样的人,无论是衣袍染尘还是衣袍染血都不应该。
元吉不知道这身崭新的白衣是庾季夏给自己准备的寿衣,庾季夏已决心一刺,再被十亲卫绞杀,以命谢君恩。
日暮,骊山鸿门坂。
少年执剑,一剑封喉,杜捷被长剑刺破动脉,血流如注,倒地不起,一代枭雄,倒地挣扎,如被放血的肉牛……
庾季夏执长剑站在三步之外,只有白袍下摆染血。
“你……你……逆子……我就不该……”杜捷双手捂着自己喷血的脖子,血水不停地从他的指缝中溢出,他痛苦地勉强吐字。
哐啷一声,庾季夏的长剑脱手,他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他身上唯一的伤痕是刚刚被皮革擦破的食指。
少年屠龙,枭雄倒地,兵士仆从,人心四散,纷纷而逃。
庾季夏将目光从自己的食指移到毫无攻击,四散而逃的士兵,最后又移到杜捷身上,他的手臂仍止不住地颤抖。
一种颤栗从他的心口沿向了他的指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杜捷曾告诉过他:“你第一次杀人时见血会害怕。”
但此时的庾季夏见血……只有兴奋,没有害怕,嗜血仿佛是他的本能……今日才知,他庾季夏竟和杜捷一样嗜血嗜杀。
庾季夏移开目光,不敢看杜捷流出的血水。
他凄凉笑道:“我的剑是你教的,该叫你一声师傅。我本没想此时能活着,弑师之罪,待我进宫复完皇命,便以死谢罪,九幽地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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