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时昙便已坐在剧组的化妆间里，今天他的戏份排得满满当当。
骆佳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边打哈欠边啃着刚买的油条，手边还放着茶叶蛋和咸豆腐脑，这些重油重盐的早餐自然没时昙的份，男演员也得严格管理皮肤。
时昙的早餐是一份培根煎蛋全麦三明治，配着脱脂牛奶，让骆佳看着都嘴里发淡。
琴姐依旧是时昙的化妆师，不过这次她没再执着于那个突兀的烟熏妆，手法规矩了许多。
骆佳翻看着通告单，注意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和陆星野的对手戏，却有好几场要和米曦哲同框。
看到这个名字，骆佳忍不住偷瞄时昙，这两人关系微妙得很。距两人上次见面，已时隔半年，也就是那次见面，时昙与米曦哲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并且不知被谁录下视频发到网上，从此“霸凌队友”的标签就牢牢贴在了时昙身上。
虽然后来公司发声明说是“小冲突”，但这种欲盖弥彰的说法根本没人买账。
不仅如此，从那天起网友就开始深扒他的过往，任何小事都被无限放大、过度解读。即便是幼儿园时期与小伙伴争抢玩具的陈年旧事，也要被冠上“天生超雄”、“暴力基因”的骇人标题。
他在团时期的每一个镜头更是被置于显微镜下反复审视。视频里队友间无意的肢体触碰，合照时再寻常不过的勾肩搭背，全都被逐帧解读为“时昙霸凌米曦哲”的铁证。米曦哲的粉丝们更是以此为“依据”，不断渲染、控诉，声称自家偶像从成团之日起，便长期生活在时昙的阴影与威胁之下。
骆佳不知道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这几天的相处让她觉得，时昙虽然脾气直来直去，说话不太拐弯，但本质上并不坏。
今天，将是风波后两人的首次见面。
骆佳是真的担心，怕时昙这暴脾气一个没忍住又动手。在遍地人精的娱乐圈，他这种直性子实在太吃亏了。
时昙的妆面很快便完成了。经过第一天的磨合，骆佳已能娴熟应对剧组的各项琐事。昨天她怕时昙直来直去得罪了化妆师，今天还特意为琴姐带了星巴克咖啡，盼着对方能多几分耐心，将自家艺人妆扮得更出彩些。
当然，仅靠一杯咖啡是远远不够的。按圈内不成文的规矩，稍有名气的演员进组时，都少不得给化妆师及主要工作人员备上“开工红包”，拍摄期间也需隔三差五请全组喝个奶茶。这样大家自然看在钱的面子上多照顾几分，最起码背地里传八卦时，想想吃人家的嘴短，总能稍微收敛点儿！
剧组里鱼龙混杂，门道实在太多了，她一时也摸不太清，但已经是无师自通，化身“八爪鱼”，尽可能的左右逢源了！
除去工作对接、人情世故，骆佳的主要工作还是照顾时昙。她现在时时刻刻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里面装着时昙拍戏可能用到的东西，他惯用的水壶，小风扇，牛奶小零食，以便对方需要什么，她能够第一时间“变”出来！
想她二十多岁刚毕业的大学生，步入社会就无痛当“妈”，虽然是老妈子的妈，但这背后要操的心一点也不少。既担心自家艺人台词不熟挨导演训斥，又怕这直肠子的主儿和同组演员处不愉快，竟真生出几分送孩子上幼儿园般的焦虑来。
快到片场时，骆佳欲言又止：“哥，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咱们都心平气和好不好？”
这次如果再冲动，那就要真的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骆佳就会觉得对方马上就要完了，无比的焦虑。
时昙俨然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怎么不心平气和了？”
骆佳想想也是，昨天一整天，时昙都没有表现过一丁点情绪不稳定，确实变成熟了许多。
但她的绷紧的神经丝毫没有松懈，因为她实在不确定，按照以往对方的性格，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准备憋个大的？
正忧心忡忡时，工作人员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米曦哲来了。
与陆星野的冷傲截然不同，米曦哲表现得谦逊有礼，一路微笑着和工作人员点头问好，如春风拂面。
“老师们辛苦了……”
这般态度让起早贪黑的工作人员很是受用，每个与他目光相接的人都带着姨母笑。
有点小红却懂礼貌，堪称娱乐圈模范生。
他穿着合身的戏服，妆容看似清淡，实则处处透着精致心机。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更是整张脸的亮点，是时下流行的“白月光”长相。
隔着剧组嘈杂的人群，两个人终于还是撞见了。见到时昙，米曦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助理立刻如临大敌般挡在前面，戒备地瞪着时昙。
时昙：“……”
什么意思？我能吃了他？戏演的太过了吧。
觉得好笑的同时，时昙注意到周围工作人员都在暗中观察。
米曦哲适时地拉了拉助理，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只这一眼，时昙就看透了——这人像极了朝堂上那些巧舌如簧、左右逢源的文臣，表面礼数周全，实则最擅长搬弄是非。
“好久不见。”
米曦哲率先开口，声音温和。
“听说你前段时间去录山区节目了？环境挺苦的，还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好家伙，一上来就是关怀攻势。但这话听着总让人觉得不对味，知情人都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录那个节目。
时昙索性笑了笑：“录那个节目还挺有意思的。”
这倒没说谎，就因为原主这个节目录了一半病倒了，他才穿过来，可不是“有意思”么。
见时昙非但没生气，反而心平气和，米曦哲有些意外。按照以往，只要戳到痛处，时昙早就炸了。
见效果不彰，米曦哲继续装无辜：“……之前的事情，我也有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我的粉丝确实有点过分，她们不知情……我代她们向你道歉。”
明明从表面看是时昙抄袭他的歌还动手打人，现在反倒他来道歉，活脱脱一个长期受欺压的受害者形象。
他话音刚落，助理立刻打抱不平：“哥你怎么还向他道歉啊！那首歌本来就是你们共创的，他擅自放在个人专辑里本来就不对！”
米曦哲连忙拉住她：“别说了，事情都过去了！”
对方小助理这番话却让时昙抓住了关键信息，那首所谓的“抄袭”作品，原来是共创？
既然是被舆论咬死的“抄袭”，为什么米曦哲当时不澄清是两人共创，而公司还压着他承认“借鉴过度”？
如果真是共创，各自贡献了多少？为什么会发在米曦哲的创作账号里，并且发布的时候也没有明确说明？
发专辑之前他们二人是否有商量过，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隐情，或者米曦哲还隐瞒了什么……
时昙将所有疑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眼睫微敛，忽然明白了。先是“抄袭”被爆，紧接着是“霸凌”指控，最后以他公开承认“过度借鉴”并道歉收场。若他猜的没错，“时昙”原主在抄袭事件爆发后，定是去找过米曦哲，想让他澄清或者是理论，却被对方刻意激怒，以致情绪失控动了手。
然而动手之后才是让事态升级变得恶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的关键，同样也是一个陷阱。
一旦动了手，被贴上“霸凌”的标签，事件的性质就彻底变了。此后无论米曦哲再作出任何看似“澄清”或“原谅”的姿态，都只会被舆论解读为被迫妥协，反而将“抄袭”与“霸凌”双双坐实，让这件事的舆论再无转机！
公司的公关团队显然也看清了这一点，才不得不采取所谓“真诚认错”的策略，以卑微姿态试图博取舆论的些许宽容，以免嘴硬狡辩激起网友的逆反心理，让过激的网友直接将他黑出圈，而这样一来他只能哑巴吃黄连。
时昙对公司的公关水平不予评价，但此事中公司的立场却一目了然——他们最终选择了米曦哲。并且这还是在他背后还有所谓“后台”的情况下，公司所做的，也仅仅是“尽力保全”而非全力洗白。
若真相爆出，细究起来，米曦哲在事发后的沉默，与其说是在维护自身权益，不如说是一种默许，甚至配合。他任由舆论发酵，将自己塑造成无辜的受害者，这样的行为很可能被网友黑成“绿茶”。
以公司的角度，同一事件中若让两名艺人同时陷入人设崩塌的危机，追求真相得不偿失，而是要做到整体利益最小化，那必然要牺牲还不太火的一个了。
在利益的天平上，真相从来无足轻重，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才是他们唯一的考量。
真是一步好棋，好大一朵白莲花！
不过事已至此，后续再怎么反转解释，恐怕都难以真正扭转舆论。但还有一个办法……
时昙脸上绽开一抹浅笑，看似大大咧咧道：“是啊，都过去了。我们也好久不见，这些不愉快就别提了……”
米曦哲：“……？”
片场的工作人员还在看着他们，米曦哲自然要把自己的宽容大度委曲求全演到底。
他想做那个“冰释前嫌”的好队友，时昙自然乐意奉陪！
面对突然态度变缓和的时昙，米曦哲反而有些不适应。
以时昙的性格，自己这么刺激他，一定会当场发火，搞不好还会再次动手，如果是这样，剧组这么多双眼睛，那他时昙就算再有本事，离退圈也不远了。
毕竟第一次可以解释成一场误会，第二次那就是惯犯了！
可时昙此刻淡定自若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怒意，让他的算计全数落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真的不怪我了吗？"米曦哲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
时昙粲然一笑，"怎么会怪你？该是我不好才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没听错吧？这个向来受不得半点委屈、脾气一点就着的人，竟会主动认错？
然而还有更让他意想不到的。
"这次能一起拍戏，我不知有多高兴！来——"
趁对方尚未回神，时昙已亲昵地揽过他的肩膀。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随即举起手机，自然地贴近对方的脸颊——
"咔嚓！”
或许是演员的本能反应，米曦哲竟下意识地对着镜头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两个人的笑容就这样定格在手机里！
米曦哲：“………”
他的助理吓得险些跳起来，大声喝道："你干什么！"
"拍照啊。"时昙一脸无辜地眨眨眼，"老朋友重逢，留个纪念不过分吧？"
这话说得在理。虽说之前有过不愉快，但米曦哲方才的表现分明是想缓和关系。不管怎么样小助理的反应都似乎有些过激。
时昙没有理会助理的态度，他笑着打开修图软件，为照片调了个明亮的滤镜，又细心地将戏服装扮和片场背景尽数抹去，营造出一张笑容灿烂、亲密无间的日常合照。
"这张拍得真不错！我的摄影技术有进步吧？"时昙贴心地将修好的照片递到米曦哲眼前。
未等对方表态，他已飞快地点开微博，将照片上传。
配文：朋友相见，依旧如故！
米曦哲：“………”
靠！失策了！
米曦哲强压下夺过手机删除动态的冲动。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维持人设，他只能将怒火硬生生咽回，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时昙这一手着实让他猝不及防，因为以前的时昙，是绝对做不出这种假意逢迎的事！
可是！只是几个月没见，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时昙更新完动态，微博上就炸锅了！
“靠！我没看错吧！米曦哲和时昙的合照！”
然后立刻有人开骂：“装什么呀！抄袭咖，欺负别人脾气好是吗！”
“米曦哲，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当然也有人质疑，“两个人笑的挺开心呀！楼上的怎么看出来受胁迫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年头谁能逼迫谁啊！”
“抄袭是事实！现在搞这一套恶心啊！虚伪！太能装了！”
“心疼曦哲，天天被队友吸血绑架！还要帮资源咖洗白！所有委屈自己肚子吞！”
时昙看了眼乱糟糟的评论区，嘴角微弯，他转手就把手机递给了骆佳了！干脆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骆佳早已被他这番行云流水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接过手机时还一脸懵怔。
说真的，当时昙突然伸手搂住米曦哲时，她差点就要冲上去拦阻——还以为他又要动手打人！万万没想到竟是拍照！这一连串动作让她脑子都快转不过弯来了。
直到看见微博发送成功，她才恍然，这一招，当真是……厚脸皮啊！
时昙自然不指望，单凭一张合照、一条微博就能彻底洗刷"抄袭咖"与"霸凌"的污名，众口铄金，积重难返！舆论是很难彻底改变的！
不过，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光。
解决不了问题，难道还解决不了制造问题的人么？
前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于盘根错节的势力间周旋，跟那些老狐狸，他学得可明白了！
来日方长，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
不多时，导演到了片场，原本闹哄哄的片场立刻变得安静，大家也赶忙从看热闹的情绪中抽离，吃瓜归吃瓜，可不能影响工作，导演骂人不是开玩笑的，为了不丢饭碗，大家立刻埋头，投身到紧张的拍摄中！
今日首场戏，便是金殿对峙的重头群像戏，也是米曦哲所饰的大理寺少卿卫衍的高光戏。
这场戏中，饰演皇帝的老戏骨，以及此前与时昙对戏的老臣邢方，皆是业内公认的实力派。
华视为了捧人可谓煞费苦心，不惜重金请来这些演技派作配，也正是徐唤山当初接下这部剧的原因之一——大IP、大制作、资金充裕，更有戏骨压阵。
回想项目初期，他看完最初一版的剧本，大为震撼，曾激动得几夜难眠，脑海中不断构想着恢宏的场景与细腻的人物弧光。他怀着一腔热忱，誓要拍出这部剧独有的味道与风格。
然而资本入场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先是投资方为了迎合市场加了一堆狗血桥段，而后太子爷带团队进组，针对他个人戏份又是一通乱加乱改，制片人跟他们更是一伙的，几轮“魔改”下来，剧本早已面目全非，保证作者这个亲妈看到都不认识！原编剧被气住院，撂挑子不干了！
徐唤山合同签的太早，上了贼船便难下了，其实早在他发现自己连主角人选都无权决定时，就该警觉。可惜为时已晚。如今他只能尽力而为，在有限的空间里守住底线，别让这部剧彻底砸了招牌。
他原本还自信，纵使演员演技生涩，自己总能调教一二，可开机数日下来，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天真了。
有些人的演技，就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复活也拯救不了……
不过，今日这场老戏骨同台飙戏的场面，算是这剧里为数不多能期待的亮点了。
想想也很唏嘘，这些曾经拿过视帝影帝的老演员，如今在古偶剧里镶边，用大炮轰蚊子的演技，细致入微地演绎着角色，而对戏的年轻偶像却连台词都念不清楚，两相对比之下，画面割裂得让人不忍直视。
“先走戏吧！”徐唤山扬声道。
这场戏的戏眼，终究是落在米曦哲身上。平心而论，在这批年轻演员里，他的演技已算得上拔尖。只是，当镜头扫过他与身旁的老戏骨时，那种表演层次上的差距便无所遁形。
但徐唤山清楚，这种差距，与其说是技巧的生熟，不如说是对角色理解的深浅——就如一个在描摹皮相，一个在刻画骨髓。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一旁静候的时昙，想起昨日那场与邢方的对戏。虽然难以置信，但那个年轻人仅用一场戏，便确实让他窥见了二皇子这个人物的内核，不是流于表面的阴鸷，而是深植于骨的权谋与寂寥。
不知不觉间，徐唤山竟生出一丝期待，那时的惊艳，究竟是昙花一现的巧合，还是深藏不露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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