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一寸照的那本册子还横放在桌前,陈近月拿起来翻了翻,并无异样。
抬眼看,置物架上塞满了杂志书刊,一部分是电影杂志,还有许多名家画刊,陈近月翻了几本,突然想起某个又一走了之的人,索性一股脑捧出来摔到地上,权当泄愤。
王弦过来帮着一起翻,大半都是有年头的东西了,有几册应该是沾过水,内页呈一种硬质的皱纱纹理,翻页时有灰尘裹着过期的纸浆味往鼻尖轻涌,略微叫人反胃。
“这里,有照片……”
难得走运,真叫她翻到,老照片塑封完好,藏得也极好,脆薄一张压在厚重的画册中心。
陈近月小心翼翼揭起照片,底下的画露出全貌,视线不受控被吸入,极其可怖的一张,灰白的人形似丧失所有人性,唇口大裂着,半屈膝啃食一只无头尸,吃得尽兴又狰狞,血液汩汩流淌,怪物的瞳珠在凝视,绝望的情绪透出纸张,嗅不到血腥气,但周身更发冷。
画作没有任何解析,只另附了一小行画家同画作名。
【弗朗西斯科戈雅 《农神食子》】
后颈发凉,陈近月合上画册,和王弦一起仔细端详那张老照片。
六个年轻人,三男三女,勾肩搭背,有两个庄重含笑,其余的咧着嘴,身后背景看起来像是某处堤坝。
该夸他们保养得不错吗?皮相垮了骨相也还撑着,挺好认,王弦伸食指依次点其中三个。
“柳蔚,水笙,岚老板——”
按了按太阳穴,更头疼。
“果然是一伙的,另外三个你见过吗,有没有印象?”
记忆里爬过格,陈近月努力辨认,终于确认这几张优越皮相中,唯一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脸,迟疑后又偏头看了眼王弦。
“王弦,水笙跟岚姐中间那个……”
“是水珏……”
谁?
王弦顿住,记忆里模糊的“母亲”的脸猝不及防具象化。
他接过照片,低头凑得极近去看,难得有些恍惚。
“她……长这样?”
“竟然比我想象中更普通……”
母爱这种东西对王弦来说一直可有可无,父亲从他记事起就爱花天酒地,换过好几个临时小妈,他一直以为自己挺豁达,豁达到毫不在意。
在收到王蔼那封遗书前,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来会走父亲的老路,多少人羡慕不来,不被任何情感绑架,只要有钱挥霍,人生就得过且过。
但当这无用的母亲走出虚无,那张年轻寡淡的脸映入他眼帘的刹那,他竟第一时间感觉到几分慌乱跟触动。
他试图捡起话剧演员的基本功,僵着嘴角,提着笑肌,举照片贴在下巴处,强制性让陈近月当观众。
“你看看,是不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幸亏没继承她的面相,看起来简直不像亲生的。”
他不磕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冷血的局外人,客观阐述。
“甚至越看越普通。”
“我家老头还挺好色,这几年找的一个赛一个漂亮,原来以前喜欢这类型?”
“大开眼界……”
王弦掩饰得挺拙劣,情绪盖不住,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
陈近月没拆穿,静静看着他发泄,一边回忆起那年剧院门口闹事的苍白丧服女人。
印象有偏差,见了照片更大,这样温和宁静的一张脸,发起狠来居然能做到那么狰狞。
照片夸张地扇动着,王弦的小指在不自觉抽搐,情绪回收不彻底,不过好歹注意到,照片背面右下角端正写着两行字。
不必瞪大眼睛,跨越二十多年的字迹依然清晰,深蓝色圆珠笔刻写得极深——
【鸿蒙初辟,幸得知己,望五水社峥嵘】
——柳 笙 珏 岚 勋 立于锴水岸
显而易见是他们剧团初创期的纪念照,陈近月跟王弦已经不诧异,只剩毛骨悚然。
居然也是个剧团吗?
那咸渣呢?想来他们也明里暗里介入其中的,可目的又是什么?
很轻易就发现不合理之处。
“很奇怪啊,这个落款不对,一共六个人,落款只有五个……”
陈近月也点头,迟疑指照片上第三个人。
“顺序也写错了,第三个是岚姐,第四个才是水珏。”
“就是不知道第五个跟第六个哪个男的是勋。”
“不过也不一定按顺序来的。”
王弦心里仍然堵得慌,随意说了两句玩笑话,指了指第六个人的脸。
“这个大概率是勋,长挺凶,脸上还有疤,气急败坏起来感觉会打人,谁敢漏掉他?”
“第五个看起来就很窝囊,没啥存在感。”
无从得知,也无从考究,也许水边玩得尽兴,随意挥笔写下的。
唯一好奇也笃定的,是那些遥远的岁月、未知的过往里,他们也曾少年意满,又失意折戟。
五水社的黄金时代在几几年落幕呢?
如今柳蔚半疯半傻,水珏丧子后不知所踪,水笙抹白粉扮女角制药茶,岚姐夜里潜入地下室,勾着红唇扮演性的施虐方……
而后者,将在阴谋里踏上前辈的老路么?
两代人的交锋,这几张已半老的皮囊似乎躲在暗处窥探许久,今才露出一些施舍的痕迹。
这痕迹像是训诫,又是警告。
多年少,多轻狂,就算知道是陷阱也得咬牙冲进来不是么?
因为我们终究要踏进同一片河流,要为那些所作和所为付出代价,这些相比较未成长完全的孩子,皆是苦果。
他们仍在路上,从五水社到咸渣,也许光明是一样的,深渊也是如此。
陈近月叹息,举起照片对着光再次端详……
塑封膜下的脸仍然习惯性微笑,二十多年未改,只是眼里静好的光突变得诡异,许是皮肉松垮的缘故,连带嘴角的笑都沾满老化的恶意同无边际的兴奋,她说——
“阿水,那个女孩居然也来了,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呢?”
疯疯癫癫,岚姐面无表情扫了柳蔚一眼,转身把窗户关上了。
“别笑这么恶心,还有,说了多少次,别叫我阿水。”
“真够装的,小蓝,这里又没别人,叫叫怎么了,接下来什么计划?”
“你别作妖就行,安静待着,我自己有打算。”
这屋子已经很久没住人,电路老化失修,岚姐凑合点了三根粗制蜡烛照明,跺几脚能看到低孱的光线里灰尘满天飞,眼睛都刮得起痧。
柳蔚坐在一块脏兮兮的木板上,偏头看见旁边放了沓积灰的剧本册子,她拿起来掸掉灰尘,把围巾摘下来平铺好,把剧本放了上去。
五分钟都坐不住,今晚意外突生,她兴奋得不得了,一刻都没法安静。
“那电影呢,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上映,尚文科被你捏着把柄,应该不敢拖拖拉拉吧。”
岚姐闭眼靠着墙,赶飞机坐了太久,后腰痛得难以动弹,沉默了几秒,还是回答她。
“白费,不提后期剪辑要花大把时间,拍都没拍完,没想到会提前暴露,还差了个尾巴,现在人都跑了,还怎么拍。”
拍?不?了?
这跟她们说好的可不一样,柳蔚的笑一下止住了,指尖抠着木板,焦躁有些压不住的趋势。
“那花那么多功夫设局不是全白费了,说好了我还要客串彩蛋的!”
岚姐找说辞应付她:“有什么所谓,电影只是个幌子,反正现在事情闹这么大,网上越传越疯,王弦他们估计也快发现了,一发现肯定得闹,能把刑立逼出来就行,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他那个性子,憋不住的。”
幌子?
柳蔚冷笑,心下的火有越烧越旺的趋势,忍了几秒还是爆发。
木板“哐啷”一声被踢翻,方才好端端坐着的人拿起剧本册子狠狠向墙边的女人甩去。
“逼他出来?然后呢?再倒贴?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啊?说好了要报复刑立那个贱人,怎么感觉马上要演苦情剧了?把我当猴耍是吧?”
她扔得挺准,力气又大,岚姐偏了下头,侧脸被刮得生疼,摸了一把,依稀能看见指尖沾了点红,神色瞬间变得阴翳。
柳蔚骂得狠,一句句杀到她脸上。
“你说啊,是不是变卦了?”
“到现在还不死心,你是真犯贱,上赶着往前凑,还嫌伤得不够吗!当年他脸上那道伤就应该砍在你脸上!”
柳蔚疯起来跟她不遑多让,岚姐阴沉地看了她几眼,还是弯腰把剧本捡了,试图让她闭嘴。
“差不多得了,忘了告诉你,李梁已经被支走了,你不担心?再乱来,水笙应该会好好招待他的。”
柳蔚下唇抖了两下,又冷笑。
“你以为我在乎?我妈就是因为他死的,偿命也是理所当然,怎么弄他我都无所谓。”
她已经不承认这个儿子好多年。
风越刮越猛,窗缝里萃进来一小股也带着力道,燃着的三支蜡烛光飘飘摇摇,岚姐望着其中一支,想起了什么似的,极微弱摇了摇头。
不知道在叹她还是叹自己。
“小时候那么宠,长大了变脸第一,你还真够狠的。”
柳蔚晃了晃脖子,又把围巾拿起来用力甩掉灰尘。
“你有脸说我狠毒?你除了对那个贱男人优柔寡断,其他可没手软过,我跟你学的,孩子不就是拿来利用拿来泄愤的?”
不是没后悔过,也做过数不清的噩梦,但她嘴硬,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提起,现在却被柳蔚撕破了那层遮羞的皮。
她察觉到喉间不自觉发出了一些“嘶嘶”声,后腰酸痛更显,连带着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也弱势起来。
“怎么不狡辩了?”
柳蔚慢慢逼近,两米不到的距离走出一种凌迟的架势,那条蓝围巾挂在小臂,在光影里摇摆着,恐吓着。
相比某些沉河溺死的,跳楼摔到脑浆迸裂的,绞死或许是一种温和的去法。
柳蔚在黯淡的光下近距离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她居然被吓住了,动都不敢动,真不像她。
阿水其人,如何解呢?
有才?傲慢?偏执?恶毒?
柳蔚微微仰头,眼睛正巧平视她着色浓郁的两瓣唇。
就凭比她高这一点就足够可恶。
天天抹成这样,怎么不把自己毒死呢?
这么想着,她捏起围巾一角,恶劣地抬起手从她下唇开始死命搓揉——
残忍的鸽血红蔓延开,她心里畅快极了。
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做坏事也那么心安理得?
疯子的攻击力总是很强的,擅长歇斯底里,言语更甚。
柳蔚想起昨天在李梁手机里看到的东西,笑得尖锐又讽刺,扔了围巾,甲面刺住她肿得一塌糊涂的下唇,不肯再留一丝面子。
“是不是演太久了,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伪、造、遗、书。”
“真有你的——”
本章又名《我和我母那些事》《他和他母那些事》《我母和他母那些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名作/裂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