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与江止盈的队伍正是一头一尾,中间横隔着无数官员。
他们要杀江止盈,必须穿过一排人浪。
刺客们虽然气势汹汹,却并不莽撞。遇见挡路之人毫不心慈手软,脚下步履不乱,十步一杀,如履平地。
手中的锋刃闪出残影,掀起一片血色。
数个呼吸之间,就有几人被刀砍中,乍然倒地不起。
哀嚎惨叫之声如惊雷,吓得周围之人倏然变色,发出恐惧的惊呼声。
原本的队伍当中,有不少文官。让他们以笔为刃、口诛笔伐时尚能慷慨激昂。一见了真正的刀锋,登时就被吓得肝胆俱裂。
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忠义”皆被抛诸脑后,他们半点没有往江止盈那处去瞧,只顾得上自己逃命去了。
这一逃,便坏了事。
方才还十分整齐的队形立刻四散,露出许多缝隙,缝隙之中,江止盈窈窕的身形即刻暴露了出来。
那些“守陵人”沿着缝隙钻进队伍之中,一路疾行。
关键时刻,还是身经百战的几个武将反应了过来。
他们本能地拔出武器,试图阻拦刺客们的前进。
事与愿违,那几个刺客目标明确,并不欲与他们周旋。几人只潦草地过了数招,就一个闪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溜身而去。
武将们眼睁睁见人从手中溜走,只能大喝一声:
“陛下,小心!”
“小心刺客——”
一步晚,步步晚。他们抬脚去追之时,刺客已经到江止盈身前。
武将们心中如巨石沉了底。
尤其是魏哲,被浓浓的懊悔之意包围。
他带来的五百府兵,因礼制之故只能远远地缀在后方数里,不能进入皇陵前的平地。
这些人身负护驾的使命,却在刺客来临之时,一点用处都没发挥上。
早知如此,宁愿坏了仪制让府兵随行,也比如今被轻易拿捏了性命要好。
只是现在,再抽调人马也无力回天。
远水解不了近渴,说什么都晚了!
武将们纷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陛下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娇美的容颜虽能让霍骁折腰,又怎能打动这些心如铁石的刺客们?
他们都以为江止盈要命赴黄泉,芳魂西去了。
正当此时,变故陡然发生。
“呼——”
是白刃出鞘,破开劲风的声音。
武将们心中一凛,纷纷睁眼。
三尺之外,并未血溅当场,江止盈全须全尾地站着。
护在她身前的,是一柄凛凛的长刀。
武将们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们怎么忘了,霍骁今日恰好在陛下身边呢?又或者是……他们内心的极深处之中,其实根本没把此人视为臂助,默认了他会袖手旁观?
毋论如何,挡在江止盈面前的,正是霍骁。
他一言不发,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利刃破空之声呼呼而响,在半空中几乎成为残影。
一道道攻击被挡下,身后的江止盈被护得密不透风。
刺客武功不俗,又有四五人之数。按理说,他们倾巢而出牵制一人本应极为容易,但在这个面容俊朗深邃的男子面前,却一步也前进不得。
无论再刁钻的角度,也能被他飞快抵挡,再找到破绽反击回去。
江止盈也并没有拖后腿。
她樱唇紧抿,莹润的小脸略略发白,看似有些惊慌,实则心中却如一片沉水。
她并未盲目妄动,而是缀在霍骁身后数步之外,随他身形的变化闪躲,竟也没让人抓到破绽。
一时之间,局面诡异地僵持住了。
那几个武将对视一眼,也不再撂着手远远观望,纷纷上前助阵。
随着他们的加入,霍骁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
他心中绷紧的弦也松了下来,游走在数人之间渐渐有余裕反击。随手掀起的几刀,差点砍在刺客的身上。
局面陡转,从进攻被迫转向防守,落在下风的人变成了刺客。
几个人过了数十招之后,僵局被打破了!
“呲啦”一声,刀刃挑破了皮肤,划开一道长长的血花。
所有人心中皆是一惊,连忙看向声源。
这一看,武将们心底的石头落了地。
出手的是霍骁,他刀锋一撂,刺伤了其中一个刺客的臂膀。
那人顿时血流如注,被这一招翻滚的后劲掀在地上。
几个刺客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时雇主的原话说,这些人中多是懦弱无用的书生,有武艺的不过小猫三两只。
凭他们的武艺,定能势如破竹,想要拿下轻而易举。
可……现在这个面冷如铁、武艺高强,能一打五不落下风的怪物是哪来的?
他们心中,对满口谎话的雇主——那个侃侃而谈的书生,产生了一丝怨毒之情。
刺客们看似来势汹汹,不见血色誓不回。其实场中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雇主的任务并非是拿走谁的性命,而是另有其他。
他们自然不肯以命相搏。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反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退了便是。
当下五人身形齐换,一同使出一套连招,打了对手们一个措手不及。
借着这个空当,他们一个闪身,竟然溜之大吉了。
这些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若非场上的刀光与血迹真实存在,更好似一个没头没尾的噩梦。
只留准备大干一场的武将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相似的错愕。
怎么突然就走了?
他们,竟让那些人全须全尾地走了?一个人也没擒下?
错愕之后,这些人只余无尽的懊悔。
倒是霍骁,一见五人同使连招,就猜到了什么。
只是他心中另有记挂,并不曾去追。
见刺客退去,他就立刻看向身后纤弱的倩影。
“如何了?”
江止盈面色一阵阵发白,微微点头,表示无事。
没受伤,只是,她需要缓缓。
方才濒临生死关头时还不觉有什么,此刻安全下来,细细密密的冷汗爬上了背脊,后怕的情绪便如海浪一般涌在胸口。
她一边轻轻抚着胸口,看霍骁就如何没事人似的,心中不由有些羡慕。
方才她乍见血色,可是浑身僵硬,差点惊叫出声。
是霍骁在她耳边低语一句“站我后面”,便二话不说拔刀迎敌,才护住了她的安全。
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样的冷静呢?
一场战罢,几人都在原地调整呼吸。
不时有人警惕地看着周遭,生怕那些刺客去而复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巡视的过程中,不免有目光相触。
武将们时不时看到呼吸平顺、仿佛毫不费力的霍骁,神色复杂。
他们与霍骁一齐做过了一场,心中对他也认同了几分。别的不说,单那一对五不落下风的本事,就是他们所不能及的。
这几人心中多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先前他们对霍骁抱有成见,不得不说是因洛都被攻破,两方立场相悖之故。
被人打到了家门口,纵使武将们之中只有魏哲有兵,他们不过光杆司令不能迎敌,也是一种奇耻大辱。
如今窥一叶而见天下之秋……
霍骁这厮如此厉害,羌兵必然能力不俗。
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恐怕也有洛都禁军自己技不如人之故。
有个人便想与霍骁攀谈几句,张口欲言,那霍骁却浑似没看到一般,不曾把目光分薄给他们半分,只凑在陛下身边,同她不时低声絮语。
这就更让武将心中更复杂了几分。
他到底是无意,还是故意的?
莫不是不屑与他们攀谈不成?
当即有人面色不善,看着他愤愤地“哼”了一声。
而霍骁依旧似没有听见,倒显得此人莫名其妙,对着空气无理取闹一般。
至于霍骁,他是真的没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他目力极锐,方才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不过做了些花把式拦上一拦,见拦不住就再不肯往前冲,仿佛笃定小姑娘会死似的。
虚伪,懦弱。
虽然后面他们确实搭了把手,锦上添花又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呢?
霍骁眯了下眼,看着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她脸上终于见了些血色,渐渐莹润了起来。只是眸中水光氤氲,如同破碎的湖光月色,团团稚气未褪的脸上,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情致。
他的心又软了。
自己要是不出点力气,满朝文武哪有一个肯向着她的。
做个皇帝,还被当成了弃子。
真是没滋没味。
正在此时,那些四散奔逃的文官也都发现刺客的离开,三三两两搀扶着纷纷回来。
他们的脸上,都是相似的赧然。
可不是么?君臣本是同气连枝,他们见了刺客却只顾奔逃,将陛下弃之不顾,甚至因为自己,暴露了陛下的身形,把她送入了险境。
这下回过神来,不啻于在他们的面皮之上打了一个巴掌。
人都要脸,浸淫于儒学中的文官尤其要脸。他们之中,面皮薄的已经整张脸涨红了,面皮厚的紧紧盯着江止盈,生怕她秋后算账。
江止盈将这些人尽数纳入眼底。
她面上毫无端倪,天真纯稚的眸子逡巡了一圈众人,关切地问道:“诸卿可有伤者?”
“托陛下洪福,那刺客并未伤到吾等。”
“是啊,多亏了陛下福泽托佑。那刀本横在我脖颈之间,不知怎的又偏了朝向,保住了这条鄙命!”
不管文臣还是武将,心中都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陛下宽仁,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若是当着众人之面把他们狠狠鄙薄一顿,自己也无话可说。
江止盈没再说什么。
与其这个时候逞口舌之利,不若趁机收拢人心,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愧疚。只要有一点愧疚的,都不是全无良心之辈,日后都有可能为她所用。
她悄悄环视了众人一圈。
不少人目光之中微有震动之意。
她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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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众人皆称自己毫发无伤,可刀剑无眼,到底有几人被砍中。
而随行的只有一位医官,并不凑手。
江止盈便指派了十数人护送伤员下山,送到最近的医馆处医治。
此事告一段落之后,按理应当列队前往皇陵。
只是众人都还有些惊魂未定,差点想不起来他们此行的目的为何了。
江止盈见了,也并不催促,只静静站在原地休息。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几个官员互相交换了一个颜色。
他们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请命道:
“请陛下恕臣不察之罪,再给微臣戴罪立功的机会,彻查刺客行刺一事!”
江止盈定睛一看。
刑部尚书、洛都府尹、大理寺卿。皆是掌管诉讼、刑狱之一把手。
按理说洛都的治安理应由他们管控,却在拜谒皇陵的路途之中出现了刺客,失察之罪板上钉钉。
眼下请罪彻查,无非是托词。
趁这个时机诚心诚意地一请罪,陛下心肠柔软,定然会应允。
如此脑袋上的乌纱帽便可保下来。
否则,若是被丞相之流清算,结果如何,更加不好说了。
江止盈不是看不清个中门道。
但是抱着施恩怀柔的心思,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兹事体大,尔等务必全力彻查!”
几人垂声称是。
话虽如此,她心中并未抱着太大希望——这次的刺客武艺堪称高强,出现的时机又恰如其分,显然是精心策划。
只是有一点,让她不明白——
他们想夺的是她的命,为了什么呢?
若说刺客的目标是霍骁或者魏哲,还更有说服力一点。
这两个皆是搅动朝堂风云,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她不过一个傀儡皇帝。死了再从宗室子弟里拉拔一个上位就是,根本无碍大局。
她心如明镜,也因此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又在这时,几个武官约好了似的,纷纷上前上前一步。
江止盈以为他们也是来请罪的,便收拢了思绪:“你们有何事?”
武官们说道:“臣武艺疏漏,未能击退刺客,保护陛下,已是忝为朝官。但是……未来之危险不可预料,皇陵深处不定,焉知是否还有刺客余波?”
“爱卿的意思是?”江止盈歪了歪脑袋。
“臣……恳请陛下破例,将太尉府兵调来此处,保护诸位。”
那武将说完之后,深深一拱手。
江止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个提议,堪称十分有理。为了众人的安全,牺牲一点礼仪根本不算什么。
但她没有登时答应,而是先看了霍骁一眼。
说到兵士,此处不仅有太尉府兵,也有此人带来的三百羌兵。
他是怎么想的呢?
自百官前来,霍骁就如料峭山石,立在江止盈身后,仿佛隐没了一般。他偶尔瞥向官员们一眼,并不多话。
只是,他身上见了血之后的凛凛威势,仍然让人不可忽视。
接收到了小姑娘的眼神,霍骁会了意。
他漫不经心,拿着雪白丝帕擦拭刀上殷红血迹,刀光与血光相接,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意味。
“既然如此,可否也请陛下为霍某的三百军士破一破例?”
此话一出,武将们活似被揍了一顿。
霍骁总有这样的能力,让他们心头火起。
他几乎在明晃晃表明姿态:我对你们府兵的能力不放心。
更让武官们心气不顺的是,他们的陛下也唇角微弯,应允了下来:“为防不测,就让两路军士一道前来护航,互为犄角,引以臂助,如何?”
武官们还能说什么,只能诺诺称是。
技不如人的苦果,他们只能自己下咽。
很快,就有人传了江止盈的命令,将府兵与羌兵从数里之外,一同召到他们现在所在的皇陵入口。
两行人马并行而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走出了气势。
……只是,真要论起来,府兵明显矮上羌兵一头。
即使他们的人比羌兵多上近乎一倍。
不少官员方才被吓破了胆,现在已是惊弓之鸟,听见远处乌泱泱的一队人,又以为是什么刺客出现,登时便起身要逃。
还是他们身边之人发现了端倪,将这些人抱紧,大声喊道:“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欲逃跑的官员这才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的汗。
好险没闹出笑话。
随着士兵们的走近……在场所有人安全得到了保障,各自都安定了不少,躁动不定的气氛也渐渐平息。
只除了一个人。
魏如萱。
她作为宋矜计划的参与者,对其中所有环节都心知肚明。譬如她就知道,方才来势汹汹的数名刺客,便是宋矜手笔。
这是他们的第一环准备。
这些人非是为了刺杀,而是为了制造危险,渲染人人自危的气氛。
刺客退走之后,定然许多人心怀不安,疑心皇陵之中也有危险。
而魏如萱的任务是,趁这个时机顺势提出让府兵也一同进入皇陵,进行保护。
这是他们原定的计划。
刺客出场之后,虽遇到了霍骁的阻挠,但也称得上顺利。不仅如此,没等魏如萱开口就有人抢先一步,替她说好原定的台词。
但是,魏如萱却恨恨顺势磨起了牙,目光有些不善。
无他,霍骁一开口,羌兵也跟了进来。
这让他们接下来的计划该怎么进行?
若说魏如萱先前对霍骁还有几分旖旎心思,但是当他几次三番扰乱计划之后,这些心思就如水中的浮沫,顷刻化为乌有。
甚至,多了不少埋怨和愠怒。
魏如萱唯一希望的是,待会宋矜看到羌军能灵活变通,万不可再让霍骁那厮扰乱了安排!
她满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不知自己脸上连番变化的神态,被不止一人看了去。
一是魏哲,一是江止盈。
魏哲心系女儿的安危,只是当时刺客直冲江止盈而来,救人如救火,他来不及顾上女儿便挺身而出。
事后回过神来,可不就要关照一下受惊的女儿?
而江止盈也是类似的缘由。同为女子,她对魏如萱自然多了一分关注,现在有了闲暇,便用余光多打量了几瞬。
打量的结果,却让他们心惊不已。
她原本的面庞上一片平静,殊无惊慌,一点不似刚遭逢了生死劫难的小姑娘。
而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却在听闻羌兵来时,竟然乍变了脸色。
忿恨、不满、惊慌、以及强压的镇定……
瞧着倒,羌兵才是那刺客似的。
魏哲并没有怀疑到自己女儿身上去。
虽然女儿看起来似无大碍,他还是关切地问道:“如何了?可有什么不舒服?”
魏如萱摇了摇头:“多谢爹爹关心,如萱一切都好。倒是爹爹方才与刺客对战,更应好好休息才是”
她贴心起来的时候,也很能让魏哲熨帖。
不然,魏哲也不会如此宠爱于他。
果然,魏哲听了这话,面色大霁,什么疑心都抛诸脑后了。
倒是江止盈,不动声色地凝神盯着魏如萱的脸色,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来了,魏如萱在洛宫门口举行典仪的时候,见到羌兵也失声惊叫了一回。
为何两次看到羌人,这个女子会倏然变色?
可能的解释有许多。
譬如她是太尉府之人,对羌兵有天然的仇视。又或者她从前没见过羌兵,甫一见面便被他们身上的煞气震住了。
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可是见到刺客时,魏如萱平静的脸孔在江止盈心中反复闪现。
她总觉得……这事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江止盈心情略有些沉郁,她扭开了头,不再看向嘈杂混乱的人群。
这里是皇陵之前的一处平地。
再往前走,是一处黑漆漆的洞口,进去了便是停着灵柩的地宫,那里安眠着江氏的先人们,而先帝江胤也在其中。
不知为何,她眉心骤然一跳。
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乍然袭来。
江止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霍骁在她身后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只是一种无根无由的感觉告诉他,皇陵之中,恐怕还有危险。
方才那刺客来得莫名其妙,有头无尾。比起真正的杀机,更像是开胃小菜。
霍骁了然:“哦,你害怕了。”
“……”江止盈无言以对。
“有我护着,你怕什么。”他浑不在意地笑笑,剑眉微挑,扬起近乎睥睨的飞扬神采。
这是他百战百胜的经历所催生出来的,凛然不可战胜的意志。
江止盈仿佛也被那种自信感染了似的,神色微微动容。
方才还不住下坠的心情,现在仿佛有了底。
她抿起一个笑容,露出浅浅的梨涡:“你说得对。”
-
休整了不少时间,队伍按照官位与勋爵列队之后,再次出发。
队伍之中,有不少人同江止盈一样,心中惴惴不安。
他们忍不住有些后悔、有些埋怨——
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提出来要办孝礼,这下好了,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搞不好在场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他们虽然这样想,但苦于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并没有贸然提出停止,只能苦着脸随队伍进了皇陵中的地宫。
或许是知道有人要来祭祀,地宫修建得平整而宽敞,竟然如平地一般。
江止盈走在最前方,霍骁与羌兵环绕在她的左右。
两边的石壁上每隔数步,就嵌了一颗莹莹生光的夜明珠,把暗室照得亮如白昼。
有了光,行路更加如履平地。
他们一路走到了先帝的陵寝之处,再无障碍。
祭礼终于可以顺利举行了。众人皆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江止盈一撩裙摆,便屈身在先帝的梓宫之前跪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三支点燃的香烛。
她拿着香烛拜了一拜,插在了香案之上。
随着礼官高声的颂词之声,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的心头浮现。
从前她对先帝其人充满不屑,既厌憎又鄙薄。作为父亲,自她出生以来,两个人没有见过一面。作为君王,国难当头,他又以死避祸。
毋论何种身份,他都算不上合格。
但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在死后享受天大的哀荣。
一品大员会对着他的灵柩流泪,文臣要用辞藻为他文过饰非。
江止盈模模糊糊地想……莫非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大行皇帝是个德性么?
虚假和荒诞的仪式,竟然被这些人演绎得如此纯熟。
莫非他们已经熟稔了这种炉火纯青的表演?
随着一片辞藻华丽的颂词念到结尾,江止盈心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明悟。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被掣肘的原因。
一个城府肤浅的帝王,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若能驭下有道,支配权柄,无异于天方夜谭。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仿佛抓住了一点关窍,不禁埋头深思起来。
祭礼十分复杂,除了最开始需要她上一柱香外,其余时间,江止盈一直维持着肃穆哀痛的神情,实则是在当壁花。
剩下的种种安排,都交由礼部与群臣了。
群臣大多知晓先帝仙去的前因后果,因此,猜到先帝若是泉下有知,大概会很记挂国朝的光景,便在敬告先祖之时,格外多讲了一些。
江止盈听了,不由默然。
她悄悄瞥了一眼站在阴影的角落,一言不发的霍骁。
……这些人是不是忘了,这个始作俑者也在场呢?
霍骁也察觉了什么似的,朝着江止盈的方向看去,两人的目光凌空相撞。
江止盈“嗖”地一下,收回了目光。
她可不敢在这个场合与他眉来眼去,祖先会不会发怒还是另一回事,她要是等会绷不住突然出声,可就没法收场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场祭礼有惊无险地到了尾声。
不少人心头的阴翳散去,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但是,他们高兴得还是有些早了。
一行人出了地宫,正要踏上坡道之时,忽闻一阵轰隆如雷的声响。
大家听了声音,都有些纳罕。
四月天,艳阳日。按理说应当风和日丽,怎会平白打雷呢?
只有知情的魏如萱紧紧攥着袖帕。
她屏住呼吸,看着透出一片天光的地宫入口,心中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几个呼吸之后,那地宫入口忽然暗了下来,似被什么声音遮挡了。
忽而,滚雷之声隆隆而响,震得人心口缩紧。不仅如此,那声音竟越来越近,逐渐在耳边炸开。
这声音非是天力,而是人为!
果然,一刻之后,一枚硕大的滚石出现在了地宫门口。
那滚石约有一人半高、半人长,状如鹅卵,表面十分光滑。也因此,它能沿着坡道顺利下滑,速度越发加快,掀起呼呼发风声。
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谁要是被它碾过了身子,定然会骨碎支离、血肉模糊。
人人皆面露恐惧,乍然爆发出几阵尖叫之声。
在一片混乱之中,魏如萱的声音若隐若现:“我太尉府府兵在何处?”
不等应答,她就高声喊道:“府兵速速前去护驾!”
不少人听见了这声,稍稍镇定了些许。
对啊,他们身边还有护卫的军队。
逆料,府兵倒是没响应几声,有一队人马却更快地行动了起来。
——是羌军。
他们本就不少人护在霍骁身边,是最早看见滚石的一批人。不等霍骁令下,有几个人就自发上前去抵挡。
那巨石重量何止千钧,又带着向下的势能,区区非是**凡胎可阻挡。
几个人冲上前去,两手微微曲起,使劲往石头上奋力一撑。
下一刻,他们面色齐刷刷地一变。
自己的重量只能稍稍把石头往上顶一顶,要想彻底阻止,压根是不可能之事。
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好在这时,有更多人反应了过来,快速上前接应。
巨石前堵满了人,终于阻止住了它的坠落。
群臣们定睛一看,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羌兵。
至于被魏如萱大声召唤的府兵们,则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眼睁睁看着羌军向前冲,自己则怂巴巴地立在坡道上,一步不敢向前迈。
众目睽睽之下,百官们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这是被羌军救了?
对于百官来说,羌军算是半个敌人,府兵则是彻头彻尾的自己人。
结果两厢一对比,这差距竟然如此明显,让他们劫后余生庆幸之余,也不由得万分赧然。
其中,羞赧最甚的当属魏哲。
他的面皮彻头彻尾地涨成了红色,血气往脑门上直冲,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已经不能视物了。
身边人发现了不对劲,连忙扶住他:“太尉。”
他猜到了魏哲为何会如此作态,便宽声安慰了几句:“太尉不必如此,府兵骁勇,我们都看在眼里……”
魏哲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身边之人讪讪地,其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下去。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羌兵奋力喊着号子,一步步将巨石推出坡道。
而魏如萱……她紧紧咬着唇瓣。
手上的指甲已经深深没入皮肤,沁出了丝丝血迹。
——功亏一篑,怎能甘心?
按照原定的计划,这功劳本该落在他们府兵的头上!
她又想起了宋矜附在她耳畔的话:“届时巨石一下……那府兵便冲上前去,顶住巨石,让文武百官欠魏府一个人情,届时你从旁鼓动,无比要让此事落到实处。”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若是府兵反应慢些也不要紧,无非就是碾死几个人,这样更显真实。而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会更记挂我们的情分。只是切记一点,万不可殃及陛下。”
“若是此事殃及了陛下,不仅功劳一笔勾销,他们还会因保护不力受到惩处。另则,霍骁处或许也会生变……”
这些都是在霍骁与羌兵不在场的条件下的周密计划。
他们一旦在场,不仅抢走了功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把五百府兵衬托成了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的小丑。
她见到羌兵那一刻,就在忧心此事。
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魏如萱恨恨盯着前方数人忙碌的背影,简直要把嘴唇咬出血。
如此精心的筹谋……本可让五百府兵成为功勋之兵,免于解甲之苦,甚至还能让更加太尉府与其他臣子的关系更加紧密些。
到头来,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时候,魏如萱的余光突然瞥向了江止盈。
她被一群兵士围在安全的地带,望向上方的巨石,面容微动。
魏如萱的心中陡然迸发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若是没记错的话,凌空扔下的巨石应当不止一块。
这也是宋矜所做的两手准备。
若是等下有第二块巨石来临,她就率领一路府兵前去抵挡,再使一些手段假意松手,那两块巨石就会接连下落,滚到江止盈的眼前。
这时,她再唤人“戴罪立功”把巨石顶住……
魏如萱反复将场景推演了几遍,确认无误之后,就走到了府兵首领面前。
她隐晦地提醒:“现下不可松懈!万一等下再生风波,便是二等用武之地。”
那府兵首领急着证明自己,便大声应道:“是!”
说完,他就纠集了一队人手,专心盯着洞口,期待着下一个机会。
两人凝神盯着隐约露出天光的洞口,等了又等……
约莫两盏茶后,羌兵们几番轮换,几乎要将巨石推出坡道了,另一块巨石就如迟迟不落的靴子一样,没了动响……
魏如萱心急如焚。
宋矜的人手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羌兵的人一声声喊着号子,对她而言,却似催命的丧钟。
随着骤然一声欢呼声,魏如萱的心落到了谷底,面色也是一片惨白。
更雪上加霜的事情还在后面。
只见,方才还在凝神注目着巨石的江止盈,这时突然走向她来。
她的面庞莹润如水玉,在夜明珠的朗照之下微微生光。善睐的明眸似一泓清丽秋水。细眉微蹙,如妩媚青山间含着一点哀愁的雾气。
魏如萱虽对她颇有恶感,直面之时,也忍不住为她的美貌摄了一下,微微出神。
旋即,她听见了江止盈温柔而和煦的声音响在耳畔,似飘在湖光山色间的细雨。
说出的话,却如一个炸响的惊雷。
“魏姑娘方才断言或许会有旁的危险发生,是因为提前知道些什么么?”
江止盈早就发现了。
方才,就突然有一阵恶意浓重的目光来袭,让她浑身难受。
她用余光看了一圈,确定了那目光来源是魏如萱。
结合此人今日几番怪异的表现,江止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恐怕府兵、刺客、山石的安排皆有此女一份,而霍骁与羌兵的到来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其实,预料不到的何止魏如萱呢?
连江止盈自己初初听闻之时,也大吃了一惊。
不过,幸好他们来了,否则今日的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江止盈已经猜到了,这一切的策划者并非魏如萱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而是神隐多时的宋矜。
他能在魏哲把自己扶上帝位以后,威胁自己前去引诱霍骁。
又为何不能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使府兵立下功劳,免于裁军呢?
只是……这人着实心狠。
看样子,不仅文武百官被蒙在鼓里,连魏哲,和五百府兵也没告诉。
他们脸上的毫不知情不似作伪。
霍骁站在旁边,把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全程,冷哼了一声。
这哼声中,杀气甚重。
江止盈想了想,还是问道:“出去了,你打算如何处理宋矜?”
“自不能让他再像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霍骁冷冷道。
他心慈手软了一次,这人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倒不如当初直接摁死来得干净。
江止盈许久没见霍骁这般说话了。
他好像只有初遇时森冷如铁,其余时间对她都是轻佻的、逗弄的、漫不经心的。
这下对着宋矜杀气流泻,才仿佛把他真实的一面露在人前。
江止盈身子微不可察地一缩。
就在这时,巨石已经完全出了地宫,天光再次照见了坡道。
“走罢。”她轻轻一声,出了地道。
接下来,应当不会再出现什么了。
毕竟,仅凭宋矜和魏如萱两人的能量,还要瞒着魏哲。能折腾出这些动静,已经很费了一番功夫了。
不过,她的心里还有个微微的疑影。
——方才魏如萱断言会有第二块巨石,怎么没出现呢?
出了地宫之外的景象解答了疑惑。
一块巨石竦然而立,瞧着竟然比他们方才推出去的那块更大,更重。
巨石旁边,倚着一个人。
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如芝兰玉树。
只是这颗芝兰玉树,竟然是半卧半靠在石头身上的。
除此以外,他的右臂与右腿各有一道绛红的血痕。
显然是新添的伤口。
约莫就是这两道伤口使他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只能半靠在石头上。
他看着人群,露出微微一个苦笑。
然后,众人只闻魏哲惊吓的声音,响彻皇陵上方的天空。
“宋矜,你为何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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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瓦釜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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