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魏哲是如何跟朝臣们交代的,这些人竟然对他的离去毫无异议,顺利地批复了他的告老折子,没在流程上使什么绊子。
江止盈再次听到他的消息之时,魏哲已经带着一子一女,走上了回乡之路。
“太尉此行还顺利么?”她想了想,还是问道。
“陛下放心。大人他走的是官道,不会有不长眼的出来做些什么,十分安全。”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和。
他回答完之后下意识把手靠在腰间,却一下子落了空,直挺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忘了皇城之中,是不允许佩剑的。
这一幕恰好落在江止盈眼中。
她抿起嘴,极力掩去唇边溢出的一丝笑意。试图把目光投向别处,假装没有看见这丢人的一幕。余光却还是瞥见了魏和的半边侧脸。
他俊朗的面孔依旧绷得紧紧的,耳朵却像是烧了起来,与麦色的肌肤极为不相称。
像是敏锐察觉了上方投来的目光,魏和撩下了衣摆:“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没事。”江止盈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不是说太尉府的府兵来了么?现在在何处?”
“回禀陛下,府兵已经侯在宫门口了。陛下若是想见,移步贵足便可见到。”
“这么快?”江止盈不由惊讶,她还以为需要再等上几日,等府兵们从太尉告老归乡的情绪之中脱出,她这个新上任的主子才能登场呢。
没想到,府兵竟然这么快接受了事实,甚至能即刻赶来拜见。
是眼前这个人的功劳么?
她在心里转了一圈,又忍不住抬起了眼睛,瞥他一眼。
魏和的眼底似一面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被表扬之后的波澜,仿佛理应如此似的。
真是奇怪,江止盈分明在城破之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只记得那日的波澜惊险,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恭谨静默的影子。
倒是这一次,她心中将那个影子描画完全了,便有了计较。
“那就去看一眼罢。”
“是。”魏和垂眸,恭谨应声。
经历了皇陵的一遭,江止盈原本觉得那府兵不比羌兵的勇武,似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见了魏和这个领兵之人一面,她倏然改变了想法。
或许,会比想象中的府兵要好些?
不论如何,好赖也是这动荡之际最重要的兵权。既然在因缘际会之间送到她手上,就不该无谓地拒绝。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江止盈整理好了心情,坐上了出宫的轿辇。
-
是日天晴,碧空如洗,不见一丝云的影子,太阳直直照下来烈得吓人。
宫室以红黑色为主,烈烈日光之下,红砖玄瓦,别有一种灼人眼球的堂皇之感。官道上人影稀疏,一片宁静,只有禁鞭挥破空气,打在大理石板上的噼啪之音。
江止盈端坐在轿辇之中。轿辇上空的硕大顶盖已经遮了大半,却还是有些日光照在脸上。她揩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抬起纤细的柔荑挡在面前。
太阳毒得吓人。
前面抬轿的人问道:“陛下,不若从御花园走近道。那处阴凉和风多些,您也能解点暑气。”
江止盈看着他落满了汗的额头,轻轻点了点头:“可。”
这一声顿时让抬轿的人如闻仙乐,不用旁人催促,他们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一路人很快绕行至御花园,穿过阴林夹道,到达长乐门外。
远远看去,就能看见一片乌泱泱的人手持长刀立在一处,一片雪白的剑影。
前方开路的魏和见状,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一丝波澜。他飞快地转过身来,撩袍下跪下:“臣有不差,请陛下降臣大不敬之罪。”
说完,竟然行了个请求降罪之礼。
大不敬?什么大不敬?
江止盈一时愕然,她看着魏和,心中充满了疑惑。然而此人还直直挺挺地跪在面前,她总不能就着这个姿势问他,“你对我哪里大不敬了”吧?
这样的场景,光是想一想就怪异无比。
而况,府兵就在十数步之外,能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众目睽睽之下,问臣子何罪之有,她这个皇帝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初次见面就如此儿戏,往后府兵定然不会把她视作主人,放在心上。
等一下……众目睽睽……
江止盈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什么。
她的目光投向了府兵手中的长刀,若有所思。
“罢了。”略作了一副沉吟的样子,半晌,江止盈道:“此次确实是你的过失。念在初次便放过一马,不可再有下次了。”
魏和听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拱手道:“是。”
两人默契地略过了那些府兵。
言语可以骗人,下意识的动作却做不得假。方才魏和在殿中,因为忘记了不能佩剑而差点摔了一跤,这看得出他确乎是无心之举,而不是有意让士兵们佩刀。
江止盈猜想,很可能是魏和的思绪一时走入了歧途,把这次在皇帝面前的亮相当做了太尉仍在时的训兵任务。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方才不也没有转过弯来么?久处于刀光剑影之中,竟然忘了皇帝面前不可携佩利器这样的常识。
而况,江止盈看得出,方才魏和先一步下跪请罪,其实是打算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一力承担。
想明白之后,她自然不会治罪——这样的主帅,放眼庙堂之上,打着灯笼都难找,又何必把人推开来呢。
就是……若是霍骁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会如何做呢?
是会像眼前的魏和一样独自负荆请罪,还是让羌军一同受过呢?
又或者,根本不用考虑这些,直接找个由头敷衍过去?
江止盈兀自想了一会儿,到底没得出答案。
她对霍骁的了解,实在不够多。
而这时,魏和已经走向了府兵的列队之中。他把手捏成哨状放在口中,嘴唇微微一个翕动,便发出一声陡然的高鸣。
在场的五百人闻声,齐齐收起长刀。刀身与刀鞘摩擦的声音,汇成一瞬的奏鸣,惊走了附近的鸟雀。
连江止盈也不由得为之一惊,随之,心中涌现的不是旁的,竟是喷薄而出的喜悦之情。
如此令行禁止的军队,比起羌军也不差什么了。
然而,令她惊喜的事情,远远不止一桩。
不远处之外,魏和又向领头的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府兵们一瞬间整肃了起来,迅速转过身,在江止盈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对着她行了个军礼。
齐行如一,浑声如雷:“拜见陛下。”
江止盈闻之一振,在轿辇之上顿时站直了身子。
原来,手中掌握着一支军队是这种感觉。她心中不住地慨叹。
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从她的角度望去,乌泱泱的一片,只能堪堪见到最后排府兵的小半张脸孔。
但这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震撼到,只一瞬间,她的脑海之中就浮现出了许多想法。
*出自《史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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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瓦釜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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