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芬那句“让轻侯辞职去宁城备考”的话音刚落，原本因为收回祖宅而略显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随即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程少芬，觉得她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可理喻。
苏建华老爷子第一个坐不住了，他敲着桌子，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少芬啊！你知不知道塑料厂是多好的单位？那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钻进去的金饭碗！”
程少芬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清晰地说道：“爸，我当然知道。”
她岂能不知道？双河市塑料厂，是这座城市的明星企业，是工业战线上的标杆。
它拥有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底子，几十年来国家持续投入进行技术改造。
在改革开放前，它一家厂子就消耗掉全市三分之二的工业用电和近一半的工业用水，是名副其实的“电老虎”、“水老虎”。
在中美、中日建交后，厂里更是斥巨资从德国引进了成套的先进生产线，风光无两。
在计划经济时代，依托双河市便捷的水运网络，塑料厂的产品被运往整个岭南地区，进入千家万户。
甚至在改革春风初起时，它就已经开始通过香港渠道出口东南亚创汇，为国家挣取宝贵外汇。
然而，程少芬更清楚地知道，这个看似辉煌的明星企业，将在未来的十年内迅速衰落。
当珠三角地区凭借港澳台和欧美的投资，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机制灵活、成本更低的民营企业时，双河塑料厂的产品将迅速失去市场。它的未来，是靠国家不断拨款输血才能苟延残喘，直到在市场竞争的浪潮中彻底搁浅、倒闭。这份“金饭碗”，迟早会变成摔不破也吃不饱的“铁饭碗”，最终摔得粉碎。
苏建华见程少芬点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你知道还让轻侯辞职？！你知道他这份工作有多好吗？那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程少芬再次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一旁缩着脖子的丈夫。
她太清楚苏轻侯的这份工作了。苏轻侯作为返城知青，能被分配到这个明星企业，并且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站在嘈杂的流水线旁，或是待在气味刺鼻的原料池边，而是成为了人人艳羡的锅炉控制员，这已经是相当好的起点了。
那套从德国引进的全新锅炉设备，驱动着整个工厂的生产线。
苏轻侯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干净明亮的控制室玻璃房里，吹着呼呼作响的大功率散热风扇，盯着眼前布满仪表的操控台，只需要动动两个拉杆，调整送煤传送带的速度和进水阀门的大小。
炉温低了，多送点煤；水箱水位下降了，开大点水阀。操控台上有八个醒目的指示灯，温度和水量偏离正常范围，黄灯会亮起提醒；如果出现异常，红灯会刺眼地闪烁，同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这意味着必须在半小时内紧急处置，否则可能酿成事故。
这份工作，在旁人看来，既轻松又体面，还带着一点“技术含量”。
但她更知道，这个看似舒适的玻璃控制室，将是苏轻侯职业生涯的起点，也几乎是他的终点。他性格里的那份谨慎，让他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十七年，没出过一次安全事故，甚至在他工作期间连警报红灯都从未亮起过一次。
然而，这种“廉价”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一生唯谨慎，在时代的剧变面前毫无价值。
为了在八小时值班中保持清醒，不打瞌睡，苏轻侯只能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浓茶来提神。混乱的生物钟让他夜晚难以入眠，又不得不依靠酒精麻醉自己才能睡着。
这十七年的国企生涯，将彻底把一个原本还有几分灵气的青年，打造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烟鬼和酒鬼。
婆婆冯淑芳老太太看着程少芬，满脸困惑和担忧：“那你还让轻侯离开这么好的地方？你这是图什么啊？”
大姑子苏轻王也忍不住帮腔：“二嫂，算了吧，就别再逼二弟考大学了。二弟回城就能分到这么好的工作多不容易啊！在塑料厂干着，安安稳稳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一辈子？”程少芬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苦笑，目光扫过众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大姐，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一辈子，将会经历什么！”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声音里带着一种先知般的决绝和悲怆：“你们眼中所谓的‘好工作’，不过是困死苏轻侯的监狱！他早一天离开，就是早一天解脱！”
“程少芬！”苏轻妃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尖声叫道，“你敢说国有企业是监狱？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思想有问题！”
一直闷不吭声的苏轻侯，在巨大的压力下也终于抬起头，带着几分委屈和不解，小声嘟囔：“少芬，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考大学呢？让我在塑料厂里踏踏实实工作不好吗？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从奴隶到将军不也挺好的吗？”
“从奴隶到将军？那需要自己敢打敢拼，去争取！”程少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而螺丝钉，永远只能是螺丝钉！它只会随着那台老旧机器一起生锈、磨损，最终成为一堆废铁！永远等不到被装上卫星、翱翔太空的那一天！”
苏轻妃被程少芬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气得满脸通红，扯着尖利的嗓子，联珠炮似地开始攻击：“程少芬！结婚前装得那么柔弱善良，二哥和我们全家都给你骗了！你就是个野心家，是个贪图享乐的蛀虫！你才嫁过来两年，就想着上天了！自己没本事考上，就想逼死二哥！现在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当初绝对不准二哥娶你进门！”
程少芬冷冷地白了苏轻妃一眼，语气冰寒刺骨：“你算哪根葱？苏轻侯娶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苏轻妃气得直跺脚，转向父母撒娇求助：“爸妈！你们看看她！快把这个坏女人赶出去！”
苏建华老爷子被吵得头昏脑涨，把问题抛回给儿子：“老二！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苏轻侯内心极度挣扎。从情感和惯性上讲，他满足于现在稳定轻松的工作，对高考充满畏惧，打心眼里不想再去考。
但潜意识里，他又觉得程少芬的话，似乎隐隐指向一条更广阔、更有尊严的道路，让他无法彻底反驳。
他张了张嘴，“哦……”了一声，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却连一个完整的屁都放不出来。
就在这时，苏家事实上的当家人的冯淑芳老太太，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她看着程少芬，眼神复杂：“老头子，少芬丫头她刚给我们苏家挣回来这么大一份祖业。她是个有主见、有胆识的人。咱们轻侯小时候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子，要不，就就让他再去拼一把？”老太太的话里，带着对儿媳刚刚建立起的信任，以及对儿子潜藏能力的一丝期盼。
苏建华叹了口气，摆摆手，拿出了他惯常的“民主”姿态：“我们苏家不是个独裁的家庭。历代以来，也从来不逼儿女做任何他们不愿意的选择。这样吧，如果轻侯自己真想考，下定决心了，我这就去给六弟打个电话，求他帮这个忙。如果轻侯自己不想考，”他看向程少芬，语气带着恳求，“那我们就不逼他，少芬，你也别再强求了，行吗？”
压力再次给到了苏轻侯。他感受到全家人的目光，嗫嚅着，刚想说“那我就”，话还没出口，桌底下，程少芬穿着布鞋的脚已经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脚趾上。疼痛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支吾了半天，最终改口成：“那、那我就再考虑考虑吧。”
程少芬知道，以苏轻侯懦弱的性格，靠他自己根本做不出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定。她不再逼他，转而看向苏建华，退了一步，说道：“爸，既然轻侯还要考虑，那您能不能先给六叔打个电话，征求一下六叔的意见？他在学历高，在省城比我们有见识广。听听他怎么说，总归没错。”
程少芬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推动。种子已经播下，最后能否发芽，真的要看天意了。如果苏轻侯命中注定要在塑料厂那个“黄金监狱”里蹉跎一生，如果他始终不敢迈出这一步，那她就当没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未来，就靠她自己，也一定要把苏凡培养成才！
在1978年电话还是个稀罕物。但苏建华所在的双河市税务局和苏建业所在的省教育学院，作为重要单位，办公室里都安装了电话。
苏建华上班时间拨通了省城的长途，经过一番转接，终于听到了六弟苏建业的声音。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让儿子苏轻侯辞职，去省城投奔他，复习参加明年高考的想法。
电话那头，苏建业听完，首先是长时间的沉默，显然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慎重地问道：“大哥，出这个主意。是你的想法？还是大嫂的意思？”
苏建华心里一紧，哆哆嗦嗦地反问：“弟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问题？”过去的经历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不，大哥，你误会了。”苏建业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清晰的激动和赞赏，“恰恰相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出并且敢做出这个决定的人，非常了不起！极有魄力和远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决和急促：“大哥！你听我的！马上让轻侯办理辞职手续，立刻动身来宁城！就住在我家里，我来负责他的学习！越快越好，一天都不要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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