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渡口中说着安抚之语，动作和语气都十分轻柔，但眼神却沉肃无比。
无他，只因百里忍冬灵台识海内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修士识海，汪洋环抱灵台神宫，乃神魂安居之地，三者相依相存，层层相护，循环滋养，理当如密宗那句“灵台如镜，不惹尘埃”所形容的那样，是修士用以涤荡尘心、蕴养道基的清明之地。
可眼前百里忍冬的灵台识海，已化为一片沸腾、粘稠、吞噬一切的混沌恶沼。清朗澄澈荡然无存，唯有心魔催生的、活物般蠕动翻滚的漆黑阴影，浓稠如墨，在识海空间内疯狂膨胀、扭曲。
这污秽的“墨汁”裹挟着无数破碎、混乱、狂暴的念头碎片，它们如同被无形罡风撕扯、又被惨绿色心魔业火点燃的纸屑，尖啸着，在混乱的空间内四射碰撞炸裂。每一次撞击，都反复穿刺、搅动、撕裂百里忍冬的识海，每一次穿透，都留下焦黑的“孔洞”，喷涌出绝望的“脓血”。
厉无渡探入的神识细丝刚刚触及这些肆虐的念头碎片边缘，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刺骨的负面情绪洪流，便轰然袭来，令她眉头瞬间锁死，心脏仿佛被无形巨力攥紧——
那是失去至亲后永无止境的锥心绝望，是足以焚毁理智、扭曲道心的滔天怒焰，是面对无法挽回之局，依旧不屈嘶吼、欲撕裂天地的刻骨不甘。
那些潜伏在阴影缝隙中的心魔业火，贪婪地附着在这些负面情绪上，汲取痛苦与绝望的养分，疯狂滋长蔓延。而后反过来成为更凶猛的侵略者，凶狠啃噬百里忍冬摇摇欲坠的灵台根基和识海边缘。每一次侵蚀，都烧蚀出更多燃烧着火星的残念碎片，这些新生的碎片，又加入狂乱的飞旋队列，继续灼伤、穿刺百里忍冬千疮百孔的识海……
灵台被污火炙烤，识海被碎片撕裂，神魂被绝望浸染，更催生新的业火……如此往复，层层加深，构成一个无法挣脱、愈陷愈深的心魔绝境。
在这等绝望的恶性循环下，仅凭已在心魔幻象中几近崩溃、被逼至疯狂边缘的百里忍冬自己，想要挣脱，无异于痴人说梦，眼下他的意识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自救”的念头恐怕都已淹没。
厉无渡越是查探，心情越是沉重，明白若是再让百里忍冬独自挣扎下去，恐怕他迟早会彻底沉沦，连神魂都会被心魔吞噬，取而代之。
看着百里忍冬的神魂在心魔折磨下一次次反抗，却终究像困兽撞进囚笼，愈是挣扎，就越被反噬得猛烈，厉无渡根本没办法袖手旁观。
她咬了咬牙，心底泛起一抹冷决：
——既然他一个人无法走出，那就由她来，将他从心魔手里抢回来！
下一瞬，厉无渡将自身庞大精纯、已达九转巅峰的神识之力毫无保留地调动。浩瀚神念被以登峰造极的掌控力，瞬间分化、编织，化作一片无边无际、润物无声的朦胧细雨，蕴含着强大的抚慰之力，悄无声息、密密麻麻地向着百里忍冬混乱的识海浸润而去。
与此同时，她的神魂本体则小心翼翼地收敛、压缩，掩藏在这片开道的细雨之后，目标清晰地穿越心魔泥沼，直刺灵台核心，想要拯救被心魔缠绕挣扎的百里忍冬神魂。
就在她的神识与神魂钻入百里忍冬识海的刹那——
轰！
如同亿万混沌被引爆，整片识海狂暴翻涌。那翻腾的“胶质墨汁”阴影，瞬间化为咆哮奔涌的黑色狂潮，裹挟着污浊怨毒的念头碎片和心魔业火，以毁天灭地之势，扑向厉无渡这片清凉“细雨”。
心魔，嗅到了更强大纯粹的灵魂气息。
嗤嗤嗤……
密集撕裂声在厉无渡神识层面响起，万千神识细丝在第一时间被汹涌扑来的心魔狂潮撕碎、湮灭。每一缕神识的湮灭，都如同灵魂深处被剜去一小块血肉，带来连绵不绝、钻心蚀骨般的尖锐痛楚。
但厉无渡面容纹丝不动，如同玄冰雕琢，唯有细微汗珠无声地从她额角滑落。此时她所有的心神都凝为一股无坚不摧的意念洪流，死死锁定前方目标——那在无尽阴霾深处、被重重黑雾包裹、若隐若现、岌岌可危的灵台。
“散！”
厉无渡神魂深处发出无声清叱，柔和的细雨骤然剧变，亿万雨丝绷直、凝聚、淬炼，化为亿万柄微小的神念之剑，汇聚成洪流，逆卷而上，迎向心魔阴影组成的狂潮。
无数细微切割声在识海空间叠加震荡，厉无渡的神念之剑斩开粘稠魔影，劈碎恶念碎片，精准点灭缠绕上来的业火毒蛇。每一剑都让心魔阴影被硬生生剖开、撕裂、净化，而那些试图反向侵蚀而上的心魔触须，也在靠近她的神魂本体前便被剑雨绞杀成虚无青烟。
她以神识为犁，强行开凿出一条通道，每一步前进，都伴随着无数神识细丝的湮灭与剧烈消耗，但她依旧坚定不移地向着百里忍冬的灵台一寸寸靠近！
……
厉无渡的神魂正在坚定地接近，而在识海的尽头，那被心魔死死缠绕的百里忍冬神魂依旧在苦苦挣扎，如困兽般一再撞击囚笼。
可正因如此，他的反抗非但不能挣脱，反而一步步将自己逼入死局。
在心魔的幻象里，他看见的永远是失去：师尊被栽赃嫁祸、被万宗围攻，他伸手，却只能一再抓空。怒吼、辩白，全都被冷漠无情的指责与栽赃淹没，师尊葬身于大阵之中的那一幕更是如梦魇一般，周而复始，阴魂不散。
这些东西像一群要将他彻底撕裂的饿鬼，无数獠牙利齿在他识海深处啃噬，眼前的景象疯狂崩塌重组，记忆与幻觉混合，真假难辨。
百里忍冬的神魂在其中摇摇欲坠，明明他拼尽力气挥剑抵抗，却总像是陷在泥沼里，每一剑都落得沉重无比，下一瞬便如泥牛入海，被漆黑的阴影尽数吞没，直到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于何年何岁。
到最后，百里忍冬所见的心魔幻象已彻底失去了逻辑。
他抬头时，天空是翻转过来的大地，无数倒立的宫阙在血色天穹中漂浮，绵延如同压迫灵魂的巨网。浮空的石阶一层层堆叠在半空，像尸骨搭起的祭坛；铺就擂台的青石碎裂成无血的灰白枯肉模样，流淌出的不是石粉，而是温热的浆液，滴落进燃着业火的无底深渊。
那些宫阙的门窗一扇扇打开，里面伸出手臂、利爪、干枯的兽角，拼接着无序的记忆：一会儿是万宗大比的擂台上，欢呼声忽然化作痛苦哀嚎；一会儿又是九重塔的石壁上，师尊带笑的侧影被血涂抹，渐渐扭曲成冷漠的模样；再然后，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浮现，皆盯着他，嗡嗡的低语环绕四周，像万千人同时在喉咙深处咕哝：
“你护不住她。”
“你师尊原就是魔。”
“是魔！是魔！嘻嘻嘻嘻……”
“你将魔放在心头……你喜欢魔？哈哈哈哈哈哈……”
“叛徒、细作、耻辱！你的道呢？你的坚持呢？”
低语愈发逼近，如同无数冰冷黏腻的舌头在他耳边舔舐。
百里忍冬竭力想要挥剑，可手中剑却软塌成了灰烬，融进掌心，甚至灼痛着他的血肉。
“不是！不是！闭嘴！！都给我闭嘴！！！”
他怒吼道，可越是挣扎，反而越是受创，神魂在铺天盖地扑来的幻象中开始窒息，意识也在头痛欲裂的困境中开始昏沉。
——无间地狱，不外乎此。
百里忍冬满身冷汗，呼吸急促，像是要被千万条从黑暗深渊中探出的、贪婪扭曲的触手，拖入无穷无尽的坟穴。
然而就在幻象即将彻底吞噬他的神智之际，一丝难以察觉的湿气忽然无声地拂过他的脚踝。这气息微弱至极，却不容置疑地浸润而来，悄然渗透进每一道绝望之间的罅隙。
紧接着传来的，是声音。
极其遥远，极其低沉，像是大地缓慢苏醒过来的心跳，又似无数细沙在无边的海底缓缓滑落。这微不可闻的嗡鸣宛若一种宏大序曲的前奏，在无声中酝酿着力量，渐渐地开始凝聚、增长，压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低语，由地底深处、由天空尽头、由四面八方声势浩大地涌了过来。
百里忍冬从浑浑噩噩的痛苦之中恢复了几许清明，恍惚低头望向不知何时已铺了浅浅一层的海水。
他的视线从自己脚下慢慢外移，一直望到幻象中目之所不能及的尽头，而入目所见，尽是澄澈通明的海水，如同铺展开的、蕴藏着光晕的巨大丝绸，带着温润暖意，沉默而平缓地漫溢开来。
浅蓝色的海水先是温柔地漫过灰白的干裂青石，无声无息地滋润着每一寸绝望的地面。而后水位肉眼可见地开始从容上升，先是没过脚踝、膝盖，继而攀上了百里忍冬的腰间，最后将他整个人拥进了安宁的水波里。
百里忍冬被海水拥簇着，起初还有一瞬的本能抗拒，可此刻涌来的，却是与他预料中的冰冷截然不同的温度。
本章有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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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神魂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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