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的水波并不冰凉,反而带着柔和的暖意,像是千百只无形的手掌,轻拭去他周身的寒意与血汗。海水环绕着他,又不带任何桎梏与拖拽,仿佛只为将他抱紧,不让他再被幻象的尖啸与阴影所伤。
水波涌动之间,那些不断盘旋的恼人低语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宁,像是躺在初夏午后最温和的日光里,耳边只余下海水拍打心弦的低缓节奏。
百里忍冬的心跳渐渐与这节奏重叠,乱如擂鼓的悸动终于慢慢放缓。他恍惚觉得自己不像是被水所包裹,而是被某种更为亲近的存在轻轻抱在怀中。那份温柔渗入骨髓,甚至让他忘了眼前是幻境还是现实,只觉整个人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安稳笼罩。
他的眼睫缓缓垂下,唇角抿出一抹近乎释然的弧度——无须防备,无须抗争,只需把自己交付于眼前这片浩渺、温润、静默的海。
忽然间,截然不同的触感自海水与他接触之处传来。
那不是心魔的獠牙,也不是阴影的冰冷,而是温热而坚定的力量,抚慰着他饱受折磨的神魂,令百里忍冬猛地一颤。
这一瞬间,他浑浑噩噩的意识仿佛被一道电光劈开,刺激得微微清醒。那种直接触及灵魂深处的感觉过于鲜明,令他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有人……在护着他。
而且那人,竟以自身神魂为盾包裹住了他的,硬生生挡下心魔撕咬而来的獠牙和种种幻象侵扰!
在无数次失去、背叛与绝望的幻象撕扯下,他早已没了“有人会来救他”的念头,可现在传来的那抹触感,却像是在混沌汹涌的泥沼中忽然伸来的一只手,穿透阴霾,带着十分熟悉的回护之意,让他在痛苦中下意识地攥紧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支撑。
然后紧随而来的便是一股强烈至极的刺激感,就仿佛有无数火花在灵魂深处炸开。那并非□□所能体会的触感,而是神魂与神魂最直接的交融,毫无屏障,毫无掩饰。
太近了,近得仿佛对方的每一寸都在贴近他的本源,近得连他最隐秘的脆弱与执念都暴露无遗。
这种亲密,几乎比生死相拥还要深入百倍。
心魔啃噬带来的痛楚在刹那间被冲淡,百里忍冬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烈火烙过的神魂又似被骤然浸入温泉,酥麻与舒适,还有无法抵御的刺激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迷乱与清醒在他灵识间交替冲撞。
——是谁?
是谁愿意这样,以自身神魂相贴,来硬生生护住他?
百里忍冬挣扎着想去看清,可心魔幻象依旧肆虐,嘈杂的嘶吼声将他淹没。只有那抹触感依旧执拗而温热,像一枚钉子般深深钉进他的识海,死死拉住他,叫他不能再下沉。
恍惚之间,百里忍冬竟在那一片重压下捕捉到熟悉的气息。
冷冽,却又包裹着令人安心的坚韧,恰似世间独一无二的某个人。
心口骤然收紧。
百里忍冬几乎不敢相信,却又在这亲密到无可伪装的神魂交触中,回想起了九重塔中本该被遗忘的记忆,并认出了那曾经用同样的方法救过自己的人——
是她。
是……师尊。
“师尊……是你吗……”他在心底怔怔低语,声音轻得被淹没在这一片温柔的潮声里。
不过真被淹没的,反倒是那些折磨了百里忍冬许久的心魔幻象。
无论是由尸骨堆叠的石阶、流淌着诡异浆液的裂痕,还是那些倒悬着伸出无数手臂的浮空宫阙,这些东西都被浩大的海水坚定而温柔地漫过,随后便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被无声无息地晕开、稀释、溶解,最终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澄澈之中,归于无形。
而后在渐渐平复下来的水面上,一叶小舟随波而来。舟身轻巧,仿佛随时会被浪涛打翻,却稳稳停在他身边。
舟上空无一人,却静静散发着一股安定的气息,仿佛它原本就该在这里,为他而来。
下一刻,海水便化作一双温柔的手,轻轻一推,便将百里忍冬缓缓送上舟身。
舟板在脚下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这一刹,百里忍冬飘依无定的神魂才终于生出一种踏实落地的错觉。
载到了要载的人,小舟便动了。它随波微微摇曳,带着他渐渐远离这处被海水淹没的心魔幻境。
四周的天地愈发澄明,天与地之间,不再是血色的穹幕与崩裂的灰石,而是一片空阔无垠的光辉,海与天交接处微微泛起金色的弧线,像一条静默的渡口。
百里忍冬怔怔望着这一切,胸口的郁结与沉重仿佛随小舟的晃动被一寸寸卸下。那股温柔的暖意依旧环绕着他,像是有人始终在他耳畔低语:“放心,我在。”
“师尊。”
他忍不住又捂着心口喃喃了起来,鼻间微酸地闭上了眼。
随着舟身滑向幻境尽头,一层薄薄的光幕出现在前方。那并非阻隔,而像是一扇门。
小舟无声地撞入其中,百里忍冬眼前一瞬漆黑,随即只觉得全身一轻——
心魔的枷锁,终于断裂。
酥麻的暖意顺着潮水浸透了全身,将百里忍冬从无尽的深渊中猛然拽出,他浑浑噩噩的神魂骤然一震,眼前的天地骤然清朗,幻象散尽,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识海深处。
经历心魔侵蚀后,四周的识海还残留着未完全安稳的动荡,百里忍冬半跪在灵台之上,下意识想要查看自己的情况。
可下一瞬,他的目光便猛地凝固了——
“厉无渡?!”
百里忍冬的呼吸倏地停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震惊地盯着立于自己识海深处、清清楚楚生着厉无渡那张面容的神魂,一时之间根本难以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真的。
这不可能。
神魂相交是极其危险、极其亲密的举动,何况以他们两人之间正魔相斥、隔着血海深仇的关系,厉无渡根本不可能以神魂进了他的识海!再说……再说她不是应该在魔气潮汐的不知哪一处修炼魔功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忍冬完全不敢相信面前就是真实的厉无渡,并开始怀疑这又是诡计多端的心魔营造出的幻象。
厉无渡心头一紧。
她看得出,百里忍冬已经清醒了几分,若真让他冷静下来追问下去,势必会发现她神魂闯入的事实,到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电光石火间,她眼底一抹锐色闪过,却又一瞬收敛,冷静想道:与其被他认出,不如索性装作心魔幻象,逼他出剑,自己也可趁机装作幻象消散,及时撤出他的识海。
于是下一瞬,她低笑一声,声音森然道:“百里忍冬,你以为你真能逃得出去?”
话音未落,她便半真半假地放出了些许魔气,扮演起心魔那黑气丛生纠缠的幻象,神魂诡谲一晃,冲着百里忍冬直直袭去。
见状百里忍冬指尖剑意骤然凝聚,神魂手中竟用剑意凭空凝出剑型,几乎是本能地挥了出去!
剑光一斩,整个识海轰然震荡。
厉无渡为了抓准这道剑意斩开的瞬隙,也为了演的逼真,愣是生受了这一剑,随即神魂一掠,悄无声息地顺着裂缝退去,强行脱离了他的识海。
一回现实,厉无渡便迅速睁开眼后退,分开了两人紧贴的眉心。
百里忍冬眼睫颤了颤,眼看着也要紧跟着醒来,她暗道一声不妙,几乎没有多想,便抬指掐诀,使出了一道前世在上古秘境中学来的偏门法咒:
“一念忘尘,一忘皆空。”
咒语一落,厉无渡指尖溢出的幽光如同一缕无形烟雾,悄然没入百里忍冬的眉心。
他正处在将将清醒的交界,意志与混沌之间的缝隙最是脆弱。那一抹咒力顺势而入,令似有所觉的百里忍冬眉心轻蹙,神魂微微挣扎。
可那忘尘咒却极其精妙,绕开了他戒备的神识,然后如同水波漾开,专挑方才他在识海中心魔发作的记忆下手,将之悉数抹去。
一幕幕画面仿佛被重重雾气覆盖,渐渐模糊,再到被覆上一层白霜,彻底被封印。
百里忍冬心底仿佛空落了一块,意识仍在,可那份温热、那份几乎触及灵魂的酥麻悸动,却再也找不到痕迹,唯余混沌与苍白。
见忘尘咒生效,厉无渡这才收回手。
她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忘尘咒虽然不是攻击法咒,但这种秘术却极耗神魂之力,加上先前为救百里忍冬从心魔中脱困的耗损,此刻她已近乎失去了三成的神识,神魂也自内而外透着一股虚弱感。
但眼下,她却不能露出一丝端倪,而是迅速抬手拂过发间的紫玉簪,然后才气定神闲地看向百里忍冬,等着他彻底醒来。
百里忍冬眼睫微颤,睁开了双眼。
他茫然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仿佛记忆中缺失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可任凭他如何追索,脑海中都只余下在魔气潮汐中受到的冲击,和之后险些走火入魔的凶险痛苦,再无其他异常。
“我……”他抬手扶额,下一瞬便对上了厉无渡的视线,当即一怔,“陈舟?”
本章有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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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忘尘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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