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冬至还有三日。
大朝会上，天色未明，外头恰逢大雪，风声簌簌。
殿内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夏安良高座龙椅之上，不怒自威。
朝臣们总是喜欢将一些事翻来覆去地说。
夏绪静静听着底下人的言语，待常规议事结束、殿内一时沉寂之时，她缓缓起身，目光锁定夏安良：
“陛下，臣有本奏。”
夏安良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准。”
今日夏绪并未如往常一样，穿着公主华服，她身着庄重的朝服，声音不高，却能保证在场的每一位都听得清清楚楚。
“臣，弹劾工部营缮司郎中，郑桐。”
她不常在朝会发言，却无人轻视她的言论。
这位监国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凡她发言，则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督建皇陵一事中，郑桐有三罪，”夏绪声音沉静而冷冽，“贪墨巨款，中饱私囊，一罪；以次充好，欺君罔上，二罪；亵渎皇陵，此乃大不敬，三罪。”
话音落下，夏绪骤然侧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郑桐身上。
而位于工部列队中的郑桐早已汗流浃背，对上夏绪的视线时更是心中惊恐，身形一抖，险些跌在地上。
这便是心虚得不行了。
夏绪在心中觉得好笑，转而又看向夏安良：“陛下，臣之所言并非空口无凭。”
“人证物证，皆在殿外。”
夏安良轻轻叩击龙椅，沉声道：“传。”
两名内侍抬着石材入殿、又有一人手捧账本入内，有人押着工部营缮司主事周文渊上殿……
一时之间，殿内的情形无比热闹。
夏绪拍拍手，周文渊便看了她一眼，哆哆嗦嗦地开口了：
“皇、皇上，此石料乃是郑…郑桐所上报工部、声称‘坚硬如铁又温润如玉’的上好石料，而事实上。”
言至此，周文渊停了下来，而夏绪上前两步，移动至石材旁，拿起一内侍手中托盘内的硬木狠狠砸向那石材。
“硬木只是稍有磨损，而这石料……诸君有目共睹。”
夏绪挪开身子，向大家展示出现裂缝的石头。
“这石头竟不如硬木！”
有人看清后，惊呼出声。
“我看是连朽木都不如！”
“以此物构筑皇陵，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
等事情发酵得差不多，夏绪适时开口：“此等劣品，岂能安列祖列宗之灵？”
“周文渊！”
夏绪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周文渊磕着头，泣声道：“陛下，臣罪该万死！皇陵一事，所有账目，臣皆按郑桐的指示，做了两份，一份给……朝廷过目，一份自用。”
“这便是自用的账本!”
内侍将账本呈现至御前，与此同时，夏绪陈述：“根据其自用的账本记载，采购材料共花费八万八千两，而郑桐以次充好，实际花费不足两万两。”
“其中六万余两白银，不知去向，可想而知，其中有多少人中饱私囊。”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接下来，需要将郑桐的所作所为往最严重的方向说。
夏绪沉着地看向夏安良：“陛下，贪墨之事并非当朝才有，可贪污六万余两白银，也是极其少见的。”
“且郑桐所贪污之地，乃皇家陵寝，皇室列祖列宗的安息之地……欺君大罪，岂可原谅？”
龙椅上的少年久久沉默。
半晌，他闭了闭眼，再次看向众人时眸光已然带着寒意，他将手中的账本重重向工部列队砸去，胸膛止不住地起伏：“郑桐，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臣、臣……”郑桐早已瘫软在地，说不全一句话。
“交由三司会审，剥去官服，没收其家产，凡涉案者，一经查实，一律严惩。”
夏安良话音落下，即刻有人将郑桐拖出大殿。
这会儿夏绪倒有些讶异了。
夏安良的气愤很明显，天子震怒，众人皆惶恐。
可凭夏绪对夏安良的了解，对于早已知晓的事情，夏安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这是在做戏呢。
纵使心中千头万绪，夏绪依然面色沉稳。
她忽而想起那日夏安良那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莫非今日之情态，便是夏安良口中的证明吗？
可今日她的进言，显然是肯定了夏安良的猜测，他疑心之事成了事实，即便如此，也要做到“证明”吗？
夏绪是第一个不信的。
大约是夏安良发现了什么异常，也需要除掉郑桐吧。
夏绪觉得她猜到了原因。
毕竟这郑桐，日后可是齐王最忠心的狗。
直至今日下朝，气氛依旧沉重。
眼下冬至将近，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又龙颜大怒，一时间气氛便紧张得不行。
夏绪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她上街买了个糖人，回到长公主府刚好吃完。
下了轿，便瞧见月兰在外头站着。
“怎的在门口候着？”
夏绪行至月兰身前询问。
“小姐，府里有客人来访，说是齐王府前来道贺的，”月兰见了夏绪，情绪上涌，拉长了脸，“那人趾高气扬的，小姐千万别被气到。”
夏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进了门。
来人是齐王府长史孙兴朝，夏绪差人请他移步花厅，自己换下朝服，前去会客。
花厅内，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见了夏绪，立即躬身行礼：“下官齐王府长史孙兴朝，参见长公主殿下。”
“孙长史请坐，”夏绪笑着回应。“不知孙长史此行前往，是为何事？”
闻言，孙兴朝脸上堆起笑容：“我家王爷听闻今日工部营缮司一事，对长公主殿下是连连赞叹，特令下官备下薄礼，前来道贺。”
随后，孙兴朝一挥手，便有随从抬上来两个礼盒。
侍卫将礼盒给一一拿给夏绪过目。
其一是上好的血燕，其二……
侍卫将那盖着的红布掀开，一对活生生的西域猎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这猎鹰毛色雪白，瞧上去无比凶悍，却被金链子拴住了脚，在笼中无用地扇着翅膀。
金链子与笼子碰撞发出的响声，一时之间是这花厅中最惹人注意的声音。
夏绪将目光从猎鹰身上收回，面不改色：
“本宫身为监国长公主，郑桐一事乃本宫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倒是皇叔远在封地，不必如此挂怀。”
言下之意，你家主子这么大老远的还对京城的一举一动一清二楚，管得太宽了。
而且……
夏绪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本宫下朝还不足一炷香，皇叔便差了人前来，那必然是是‘未卜先知’了，才如此之迅速。”
这便是明晃晃的讽刺了。
孙兴朝也不恼，他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几乎见不到眼睛的模样：“殿下过谦了，王爷哪里会什么‘未卜先知’呢？不过是我们王爷深知殿下明察秋毫、雷厉风行。”
“殿下虽为女子，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王爷一知晓郑桐一事，便早已料见今日情形，故早早遣了下官来京。”
“皇叔有心了。”
夏绪端起一旁的茶杯，小抿一口后，才淡淡开口。
这话还没进入正题，就像这茶没煮好，时间太短，尝不到茶叶真正的像香。
只是不知道这孙兴朝，究竟还有多少废话要说。、
“……故我们王爷认为，殿下正如这西域猎鹰，一旦被您盯上，那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虽说殿下手段过人叫人欣赏，可却也叫人心惊啊。”
言至此，孙兴朝停了下来，看向夏绪。
夏绪并不言语，她甚至没有看孙兴朝一眼，只是捏着茶杯盖，拨弄浮沫。
好半天，孙兴朝终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殿下，王爷有句话让下官务必带到。”
夏绪这才漫不经心地抬眸去看他。
孙兴朝顶着这眼神硬着头皮道：“王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夏绪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在安静的花厅发出突兀的声响。
但她仍不言语，只是微微扬起下巴、视线向下地看着孙兴朝。
孙兴朝额头冒出点点汗珠：“说、说来也巧，王爷门下有些不成器的商人，近日在江南湖阳那边做生意，这猎鹰便是那些商人所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王爷、王爷也只是借花献佛……”
“孙长史。”
夏绪这时才出生打断他。
她声音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情绪：“皇叔的心意，本宫都收到了，也劳烦孙长史替本宫带几句话给皇叔。”
“多谢皇叔的‘提醒’。木秀于林的道理，本宫自然明白，只是本宫行事，需遵守国法，若因此行高于人而众人非之……”
“那必然不是本宫的问题。”
“你说是吧？孙长史。”
孙兴朝表情僵硬，用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躬身道：“殿下的话，下官定会一字不差地带到。”
在他准备离开时，夏绪勾唇一笑：“留步。”
孙兴朝一个哆嗦，转过身来再次看向夏绪。
“这对猎鹰，怕是野性难驯，不适合养在本宫的长公主府，还请孙长史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
话音落下，孙兴朝脸上的表情这回是真的比哭都难看了。
他深深地看了夏绪一眼，应下，随后带着礼物匆匆离去。
[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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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木秀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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