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第二次逃出王府，她成功了。
和心云一起进入玄武国境内的时候，望着与朱雀国风格不大一样的建筑，注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产生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就这样逃出来了么？
离开了朱雀国，远离了穆衾寒，她是不是就摆脱了前世的命运？
命运没有告诉她答案，只是一刻不停地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终于见到了那间传说中只收女弟子的学堂，也见到了传说中博学广识无所不知的徐在野。
心云和默合出发前告诉过徐在野她们回去是要做什么，因此在见到沐毓露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
她告诉沐毓露，她愿意收留她，是因为她看到了齐知秋的信，知晓了她在朱雀国的大部分经历，她感佩于她的勇气，更欣赏她在嫁入王府前放手给心云默合自由的胸襟。
不过她依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沐毓露要在一个月内通读玄武国的史书，一个月后她会亲自考核她，倘若考核不通过，她依然要收拾包袱滚蛋。
沐毓露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她能够从沐府还有王府这样的鬼地方死里逃生，读几册史书有什么难的？
何况玄武国的历史相当有趣，也是在读了这些史书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姜望舒虽然是玄武国第一任女君，但是在她之前曾有过数位太后或是皇后摄政。
若非玄武国的朝堂上曾出现过这许多女子的身影，姜望舒是否还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从诸多皇子中杀出一条登基之路，登基之后那些老臣是否会像现在这般闭嘴闭得这么快，倒未可知了。
接下来这一个月，沐毓露不是蹭徐在野的学堂听课，就是手不释卷地读着史书，在这样充实的日子里时间过的飞快，很快就到了考核的那天。
当天徐在野和沐毓露在书塾相对而坐，她只问了沐毓露一个问题：
纵观古今之史，她创建一个只有女子的学堂，究竟所求为何？
沐毓露注视着她的眼睛，也只回答了她一句话：“让女子不再无意识地伤害女子。”
徐在野怔了怔，望向沐毓露的眸光微动。
明媚的天光从敞开的窗户透进书塾，映照在两人身上，她们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中长久地注视着彼此。
过了好一会儿，徐在野才轻声道：“详细说说吧。”
于是沐毓露将她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子讲述给她听，她向她提到自己的亲妹妹沐晚意，提到她的母亲沐昭氏，自然也提到沐昭氏的亲妹妹蒲昭氏。
家族中的这些女子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意识的循环，她一字一句地讲述着她们曾经带给她的伤害，那些在府里冰凉地砖上彻夜不眠的长跪，那些一下又一下落在脸上的巴掌，还有那些出自妹妹和母亲之口的污蔑诋毁。
她们骂她是水性杨花的贱人，而她们身上分明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若是在半年以前，她同别人说起这一些经历，恐怕会带着诉苦的口吻，但是如今她的语气里只有沉重的悲伤和一抹庆幸。
尤其是在读过玄武国的史书之后，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到底逃出了怎样的命运。
她并不单单是逃离了穆衾寒，更加重要的是，她逃出了家族女子那仿佛被诅咒了一般的悲剧循环。
在穆王府的无数个时刻，她都有可能因为嫉妒或者仇恨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
如今忆起，仍觉心惊。
最后她说道：“天地之大，不止于闺阁；学问之深，不止于女诫。女子之才，亦可明理、论道、经世，乃至著书立说，开宗立派。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需得女子先团结起来。”
“我所读玄武国的史书，朝堂上的女子，她们仿佛与我生活在两个世界。若女子之间不能互相托举，而是世世代代如我的母亲和族妹一般在命运的循环中攻讦同类，那么即便有女子能够跳出这个世界为她们量身定制的囚狱，也会被自己的同类以各种各样的语言诋毁，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打压，哪里还会有更多的女子见识到天地之大，体悟到学问之深？更不可能有像今日玄武国女君一样的地位与成就。”
“只有读书明理，擦亮蒙尘的眼睛，才能跳出那个循环，只有当女子不再伤害女子，才会有更多的女子不必活得那样委屈。”
沐毓露说完了，闭上嘴注视着徐在野，而徐在野也同样沉默地注视着她。
两人相对无言，反倒是巨大屏风后的人传来一声带着欣赏之意的笑。
沐毓露一惊，转头去望，见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自屏风之后走出。
几乎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沐毓露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一定就是玄武国的女君姜望舒。
因为她从没有在哪个女子身上见到过跟眼前这个女子一样的气度，她缓缓地走过来，分明带着笑意，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压，好像她什么也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便没有人敢冒犯她。
这是被权力滋养出来的气质，不是在闺阁后院，也不是在深深宫闱中能培养出来的。
姜望舒走到沐毓露跟前，抬手抚上她的肩膀，然后转头对徐在野道：“老师，这就是你让我今天一定要来书塾的原因？”
说着她仰头哈哈一笑：“原来是让我来亲自看一看你新收的弟子？不错不错，果然是个极妙的人。”
沐毓露听得一愣又一愣。
她管徐在野叫什么？老师？
她说自己是什么？新弟子？
徐在野这时候开口对她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我会尽我所能，将我所学教授于你。”
沐毓露有一瞬的怔然，在姜望舒眼神的示意下，连忙冲她一拜：“弟子愿意！”
徐在野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抬手冲着姜望舒一指，“这位就是方才你口中的玄武国女君，也就是你的师姐。”
沐毓露连忙转过身又要一拜，却被姜望舒拦住：“以后私下里你只用对我行师姐之礼即可，不用行君王之礼。”
沐毓露望一眼她，又望一眼徐在野，支支吾吾地问：“师姐之礼……是什么？”
徐在野歪了歪脑袋，示意她问姜望舒，姜望舒则用食指在她的鼻尖上一点，“师姐之礼就是每次见到我就要做几道好吃的菜献上来，我可是早就听说过了，我的这位师妹做得一手好菜，连我们玄武国的杨大厨都比不上。如今你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让我尝尝味道吧？”
沐毓露连忙又点了点头，她倒是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玄武国女君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亲切随和的一个人。
此后一段时间，徐在野将沐毓露带在她的身边，却并不急着教她东西，而是先让她广泛地了解百家之学。
之前的十几年沐毓露都在深宅后院之中度过，接触到的事物太少，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喜欢什么或是擅长什么，唯一娴熟的厨艺还是为了穆衾寒去学的。
如今徐在野将她带在身边，让她一天了解一门学问，感兴趣的便多了解几天，若是不感兴趣的，她也不会勉强她。她如此做，为的就是让沐毓露接触并选择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也是在这个时候沐毓露才知道，原来其野学院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其中所设立的各种术业也极为丰富，其中主要包括了六大类，分别是律学、算学、书学、画学、武学和医学。
心云与默合分别主修的就是算学和武学。
默合倒也罢了，还在沐府的时候就看得出来，她天生力气就比较大，平时话也不多，一看便是能动手就不动口的类型。
但心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她看过的账簿，不使用算盘就能够把账目对得一清二楚，从前她并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没想到这倒是她的天赋所在。
再说檀香，她跟随沐毓露在其野学院待了一段时间，没什么格外喜欢的学问，倒是对烹饪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只要沐毓露下厨，她必定在旁边守着，一边帮忙备菜，一边认真学习，如此，沐毓露一身的好厨艺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时间就这样不疾不徐地流淌着，她们安宁地在学院生活了大半个月，这期间沐毓露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心里却始终记挂着还未归来的两人。
这期间她不敢出门，既怕穆衾寒的人追到了玄武国来，也怕错过了默合和三州堇璱的消息，只能守在学院默默等待。
这日午后，她温完书准备小憩一下，心云突然半推房门，探了一个脑袋进来，小声地唤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眨巴着眼睛问：“有人找你，要不要见一下呀？”
沐毓露心中一动，她隐隐约约猜到了来人是谁，但是见到默合从心云背后走出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她扑过去一把抱住默合，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是被追兵缠住了么？受伤了没？”
默合笑着摇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被拉得更开了些，心云往旁边一闪，露出藏在她身后的又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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