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天光骤然涌入，带着庭院里蓬勃的草木气息，沐毓露抬眼去望，首先见到的是院子里一树喧腾到极致的灼灼桃花，然后看见那满目粉云之下，一道颀长身影正静静伫立。
三州堇璱依旧穿着一身粉霞色的长衫，桃花在他的头顶灼灼盛放，而他站得笔直，像一柄收拢了周遭春意的剑。
心云突然闪身让开的一瞬间，他与沐毓露隔着庭院中的春光毫无预兆地四目相接。
视线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滞了。
沐毓露的目光里有一丝迟疑，还有一些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了的释然，除此之外又似乎有一些恼怒。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风过庭院，卷起纷扬的落英，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飘旋，下一秒，沐毓露冲进满院的春光里，扑进了三州堇璱的怀里。
三州堇璱下意识想要揽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又有些僵硬地悬在了半空中，指尖微微蜷曲着，似乎是不知道该落向何处。
她却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脸颊则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片刻之后，她抽抽嗒嗒地把眼泪鼻涕一起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三州堇璱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他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背上。
心云默合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于是春日午后的庭院里只剩下这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沐毓露哭够了，将脑袋抬起来想要松开他，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揉进了怀里。
方才他的动作只不过是试探的轻触，此刻骤然收紧的手臂才是真正的拥抱。
他将她整个人牢牢地锁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了嵌进他的骨血里，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定，此刻这一个拥抱是真实存在的，并非一场虚幻的梦。
沐毓露愣了一下，却没有挣扎。
将脑袋重新靠回他的胸膛上，她有些闷闷地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我扔进湖里，还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三州堇璱又忍不住笑了笑。
看来这件事情是真的过不去了。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你太好看了，好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沐毓露抗议地抬起头来：“这就是你把我扔进湖里的理由？”
三州堇璱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这就跟看见可爱的小猫小狗忍不住想要吃了它是一样的道理，为了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就只好下意识松开手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狡辩？净说一些歪理。”沐毓露动了动身子，泄愤似的将手捏成拳头捶在他的胸膛上：“你现在见我终于不戴面具了？今天也是为了方便我看清你的表情吗？”
三州堇璱拥着她的力道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些，但依旧是将她牢牢地圈在怀中，他垂首凝视着她，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不是。”
下一秒，他低下了头，微凉的唇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心，他的动作极轻极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沐毓露颤抖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阳光穿过纷飞的花瓣，在他们贴得很近的身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则卷着花瓣，绕着他们的衣角打转。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就只是这样无言地温存着，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感受着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三州堇璱并没有在学院待太久，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给沐毓露报一个平安，两人相叙之后他便匆匆离开，只留下一句话，说他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就会来寻她。
好在如今已经确认了他的安全，沐毓露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地等待他的消息，而是放宽了心跟随徐在野，听从她的教导，认真地做自己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至盛夏，不知不觉间沐毓露已经跟在徐在野身边小半年了。
这半年的时间里，她也算是走南闯北，跟着徐在野访遍了玄武国的名山大川，或是悬壶济世，或是讲经论道，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在天气逐渐由热转凉的时候，徐在野带着沐毓露踏上了归程。
回去的路上她们走得很慢，因为每行至一处庄子或是村落，抑或是一些繁华或不繁华的城镇，徐在野都会停下步伐，带着沐毓露去拜访曾经在其野学院读过书的师姐们。
而那些师姐无一例外，全部都已经嫁人生子，有的甚至接连生了七八个孩子，整个人看起来苍老又疲惫，完全不像曾经在学院意气风发读过书的模样。
她们当中生活得最好的，便是如齐夫人那般嫁给商贾之家或是权贵子弟，凭借着在学院习得的一身本事，在府邸里过着当家主母的生活，相较于嫁给寻常人家还要不停生子的师姐们，她们的日子算是过得相当的好了。
而最令徐在野愤怒的也正是这些人。
她对沐毓露说起以前从未向她提到过的往事：“有一段时间我很憎恶我的师姐，我认为她和我同受师父的教导，不该做出那样的选择。”
沐毓露认真地听着，并且思索着，徐在野所说的师姐应当就是齐夫人，那她口中的选择又是什么样的选择呢？是和那些令她感到无比愤怒的学生所做的一样的选择，嫁入高门成为当家主母么？
她有些不解：“可是她们的确过上了比从前更好的生活，她们的孩子也拥有了从前没有的资源，换一个角度来看，她们也算是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若这算得上是更好的生活，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从王府逃出来？”徐在野言辞犀利，说话毫不留情：“王妃之位岂不比这些当家主母更加尊贵？你大可以丢了脸皮委身于穆衾寒，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的平妻还有以后可能会纳进王府的侧妃侍妾们共侍一夫，如此算不算改变命运？”
徐在野三言两语就戳破了梦幻的泡影，她继续说道：“其野学院有六大术业，修习律学是为了掌握断案之法，为了明晰法理大义；修习算学是为了掌握天文、历法、算数、卜筮等技能，有了这些技能足以在世间安身立命；书学和画学既为陶冶情操，更为以书画入道，通晓经世之理；至于武学和医学便更不必提，它们既是助人生存的技能，更可匡扶正义、悬壶济世。”
“学院所教授的每一门学问，没有一个是让她们以此作为跳板嫁入高门，为那些男人生儿育女，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的。若只是为了待在后院，被柴米油盐困一辈子，那么掌握如此多的技能又有何意义？”
沐毓露听得愣住了，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徐在野说到这里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我也知道，如此境况，其实也怨不得她们。”
“即便玄武国如今是女君当政，却还是无法力排众议，让国中女子也可参加科考，和男子一起同朝为官。她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便是让其野学院继续存在，促使更多的学院招收女弟子。”
最后她发出一声喟叹：“玄武国中尚且如此境况，何况天下之势。”
徐在野的这一番话令沐毓露醍醐灌顶，比任何书本上的大道理都更加有用。
她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学院，回去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继续伏在案前思索，就这么埋头沉思到了深夜，连三州堇璱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此时夜色已经浓稠如墨，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敞开的窗前，轻而易举就跃了进来。
房内的烛火应声摇曳了一下，沐毓露转首望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她随意地指了指案前的座椅，“自己随便坐吧。”
三州堇璱却是没有坐下，而是行至她的面前，眼里带着一丝问询：“这个时辰，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没想到屋里的灯火还亮着。”
沐毓露叹了口气：“我在想一些问题。”
三州堇璱问她：“什么样的问题让你思索到深夜？可有头绪了吗？”
沐毓露摇了摇头。
三州堇璱陪着她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后，朝她伸出手。
沐毓露低下头，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她已经有经验了，知道他这个举动是在邀请她一起出去吹吹风。
下一瞬，她的腰间一紧，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她整个人被他拥进怀里，和他一起轻盈地掠出窗外。
夜风拂面，带着初春深夜的料峭，三州堇璱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足尖在屋脊瓦片上几次轻点借力，很快便掠过沉睡的大街小巷，落在了城中一处最高建筑的飞檐之上。
此处视野开阔，脚下便是在黑夜中沉睡的城池，三州堇璱将沐毓露轻轻放下，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肩上。
“既然想不出结果来，那就歇一歇再继续想吧。”他在沐毓露的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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