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声细细看了两遍之后,终于舍得放下那本流玉秘史,看一看其他几个正经挑出来的话本杂记方志了。
他对我一直都很亲近,但最近他不知道为何,格外喜欢待在我旁边。甚至有时候我做其他事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只要不是翻他那些书的时候,他的视线就扯不断一样,很愉悦地黏在我身上,我看他,他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去。
我有些高兴不起来。我觉得最近我修为不知为何开始涨得比之前慢,在他面前又不好露出来。
但是这个之后再说。我把殿内殿外都安排好,确认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找我做什么,寻了个由头下山到藏书阁。林玉声给过我令牌,青云宗里面他能进的地方我都能进。
这不好,我想。对我就算了,若是对旁人,他还是应该有一点防人之心。
藏书阁二层是放宗门卷宗的地方,除了最里面收重要卷宗的几个屋子,其他的地方我能直接进。
鸣琅说过从时间上来推断,林玉声的异样或许和当年放鹿山镇压堕仙人一战有关。我跟值守的弟子花了半个时辰,把里面可能有关的案卷都找了出来。
关于堕仙人一役,这些能随便看的卷宗里面记载并不多,只隐约提到青云宗千里防线早期尚能抵抗,但在原本的流玉峰主、林玉声的师尊归元真人等人陨落之后节节败退,直至林玉声在放鹿山将其彻底镇压。
归元真人等人为何陨落、千里防线上到底是怎么样的境况、林玉声又是如何与堕仙人厮杀,里面并没有提到。总共一页纸的文绉绉的记载里面一半都是讲当时的指挥者、而今的几位太上长老如何在千里之外的后方运筹帷幄。
青婉很早就和我说过,字不是用笔与墨写的。字是用权力写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指间斜斜夹着笔,似笑非笑的瞳孔里面跳着丛烛火。
我只好试图在其他记载里面拼凑出来一点当时的情况。
朝露峰在放鹿山一战后的确有十几条给流玉峰送丹药的记载,大多是驱寒的或是静神的,量越加越大,差不多十年之后便不再有什么记载了。
流玉峰在堕仙人作乱之初的时间,账簿上的日常用度便明显缩减了一回,在放鹿山一战之后的几个月,忽然又缩减了一多半,此后便不怎么变了。
——中间只有某个月写了一笔很大的灵石支出,批着的是给太上长老洞府之用,数额之大不像是修洞府,倒像是重建洞府。但这一行又被勾掉了,并没有落印,大概是没花出去。我觉得勾掉的那一横力透纸背,有点眼熟。
神兵峰对明漪的保养淬炼记录,在放鹿山一战之后也和之前很大不同,成了很规律的三个月一次,好像林玉声在一定的时间就会和人打架磨损剑一样——他在流玉峰上面能和谁打?
琐碎的千头万绪这样聚在一起,我好像颇有收获,又好像一无所获。
当年之事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回到流玉峰的时候正好给殿里面添香。林玉声很听话地裹着大氅抱着手炉,像往常一样翻着手里的古书,放了笔从案边抬起头来看我:“你去哪了?”
“藏书阁。”我想了想,还是不打算瞒他,点上烛火,“去查你了。”
“查我?”
他偏了头,簪子上面垂下来的青玉珠落在肩上,亮晶晶的——他这个人就是爱讲究,面色还没恢复如常也折腾着要像平常一样梳妆。我没办法,上午的时候只好就跪坐在榻上,给他把垂到榻间的头发慢慢梳好,在满匣子亮晶晶里面找出来他要的发簪。
“你查出什么来了?”
我说:“查出来你们青云宗的太上长老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林玉声愣了片刻,笑出声来:“那你还真是,嗯,查到真东西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在他旁边坐下,轻轻地、慢慢地握住他的手。火灵核好像还是有一点用处的,他指尖似乎沾上了一点温度。
“你这样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从放鹿山一战之后就是这样,朝露峰也早就没有办法,是不是?”
林玉声渐渐地收了笑色。我还是没忍住,抬手很轻地抚上他的脸侧:“如果……如果你知道什么方法,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他开口,我什么都会做的。
林玉声只是看着我——在摇曳的烛影里面几乎是无奈地看着我。良久他才很轻地笑了一声,眼睛里面灯火粼粼。
“说什么呢。”他眉眼弯起来,“种其因,食其果。”
他又是这个样子。坦然的、不由分说的、无可转移的。
“是因为,”我顿了顿,“是因为诛灭仙人?”
林玉声点点头,我贴近他,捧着他的脸问他:“只是泡寒潭水和不出流玉峰吗?”
“不是。”他与我几乎鼻尖碰着鼻尖,声音也压低,“你要听实话吗?”
我嗯了一声,他笑着叹口气,睫毛落下长长的、轻轻颤着的影子。
“心魔纠缠,神魂撕裂。”他平静道,“大抵再过千百年,修为也就是这样子了。”
他说出来,似乎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我呼吸一滞,而后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第一次知道一句话也能像最锋利的剑刃。
我想不到。谁能想得到呢?谁敢想得到呢?林玉声总是温和的、鲜活的,像一捧愉悦的月光。
“你怎么……”
“不算什么。”他声音很低,“这都不算什么。”
一捧桃花雾气一样地,他靠在我的肩上。我按住他不那么紧绷的、松懈下来一点的脊背,忽然发觉他原来是这样信我、依赖我,能把藏起来不示人的伤口与锋锐的本性都坦然地剖给我看,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
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也许再过些时日,他就会真的像我渴盼的那样,不隔着任何旁人地爱着我。只要再多一些时日。
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听他一遍一遍地应着。他在这一点上为什么和我那么像?为了想做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顾。
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我第一次意识到,爱人原是一件痛事。我却于这痛事中无可自抑地更爱他。
“没办法我也要找出办法来的。”我告诉他,“我找十年、找一百年,总能找出来的。”
他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抬眼看我。
“也许这次真能像你说的这样呢。”他小声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地待下去。”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这次”。但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
林玉声白日里装得没什么毛病的样子,夜间还是睡得不安稳,一直蹙着眉,好像在做什么梦。分明很怕冷的人,却额角一直细细密密地沁着汗。我擦了,停不了半个时辰便又渗出来。
按照他的说法,这心魔是从放鹿山一战之后就一直有的,但我之前从未发现。他最近为什么格外地神魂不安呢?
明漪在一旁似乎也不太安定,我时不时听见轻轻的翻动声,转头看见明漪荧荧地泛着绿光。这是它作战时候的样子。
我看了眼林玉声,见他没被惊醒,略微松了口气,轻轻带了明漪出去。外面只有一豆烛火,纱幔影子模模糊糊。我低声问它:“你怎么了?”
它这几天似乎比平时更好动,我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眼下想起来林玉声的异样,才觉得它也有点奇怪。
明漪跟我还是没法直接沟通,我里外看了一遍,觉不出来什么问题。这会儿也不好带着它上神兵峰,只好试着用些安抚的法术,看它的样子猜:“你不舒服?”
剑身前后晃了晃,我知道它这是应答。我想一想:“你是哪里磕到了?哪里没擦干净?沾上什么东西了?”
能想到的东西我全都问了一遍,明漪一直都是很大幅度地左右摇了摇。我又努力想了想:“是不是见林玉声这样,你担心他?”
我说完,看见明漪在空中顿了顿,应该是在思考,停了一会儿,好像不太确定似的,轻轻前后晃一晃。
好吧。
我轻声和它讲:“他在休息,动静大了容易吵醒他。明日我带你去神兵峰让何一水看看。”
明漪又晃一晃,自己连房间也不进了,直接在屋外的案上落下来,不像方才那样来回翻动了,只是还是一样泛着绿光。
我拍拍它,听见房间内有动静,进去就看见林玉声才坐起来,苍白面色将眉眼衬得更加鲜明。
“怎么了?”
我快步过去,扶住他。林玉声蹙着眉片刻,抬了目光看我:“外面有没有什么情况?”
殿内殿外都很安静,我正要摇头,忽然觉出空气中极细微的一点波动。林玉声已经立刻掀了被子下床,随手披了衣服便召来明漪,我立刻提剑跟上去。
跟着他穿过昏昏大殿,我心下隐隐不安。这点不安在看清殿外景象的一瞬间爆发开来。
竹林中有人,踏着昏昏月色朝我们走过来,朦胧之间身形竟然有几分熟悉。我下意识地拔剑出鞘,看着旁边愣了一下的林玉声,心下忽然颤颤巍巍地浮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那个人?
他从竹林中慢慢地走到月色映照处,我看清他的一瞬间,剑尖忽而抖了一瞬。
“怎么……”
林玉声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与我六分相像的脸。他黑发垂落,微微地打着卷,肩头羽毛银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可恶的脸,可恶的头发,连带着身上的气味都可恶。林玉声身上有香气是应该的,他算什么东西,弄成这个味道是打算熏着谁!
再说了,不是说魂飞魄散了吗?怎么爬回来的?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爬回来?
血液好像一瞬都倒流,我混乱间想起来流玉峰有结界,林玉声不想放进来的人不可能进得来。
那他……
我猛然转头,见林玉声微微蹙着眉,却是目光一动不动,越过我看着他。
“林玉声,见到我高不高兴?”他好整以暇地开了口,又瞥了我一眼,目光里面方才的笑色全都散干净,只余下半分不加掩饰的嫌恶,“这是谁?”
林玉声不说话,我转过头,仍然持剑逼向他的方向,他忽而笑了:“我知道了。莫不是……你找的冒牌货?”
我下下章能过审吗到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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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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