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想起来了吗？”
冰棱入水一样，这道声音响起来的一瞬，万千雾气交缠着急急退去，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从万丈深渊里面捞了出来，猛然涌来的空气混着水——混着方才那些记忆，割裂地交织在一起，堵住我、贯穿我。
一百多年。我忘记了整整一百多年——整整一百多年的我自己，整整一百多年的林玉声。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刻我从那些虚幻的影像中脱身来，但眼前的景象还在继续，在我眼前很快地掠过去，每过去一幕，我的脑海中、浑身上，就多一段欢愉与痛处。
第三次我如愿地学会了说话，在莲心镇上被林玉声买走又从笼子里面放出来，按照刚刚卖鹦哥的婆婆教我的，跳上他手心，朝他喊：“仙君！仙君！”
林玉声笑得几乎有些无奈：“还以为你想起来了……好吧，现在和你从前有些像，也许你会习惯？”
做鹦鹉的我不知道，但眼下的我知道——他已经自己一个人在流玉峰上留了很久了，久到身上浸染着褪不掉的清寒水汽，久到长发垂地剪去再垂地，久到当年放鹿山一战都渐渐成了一段说书人都讲倦了的旧事。
久到月停雾歇，久到烟敛云收。
这次又是同之前的两次一样，我在他身边又停了一段很短暂的时日，睡过去前才看过他舞剑——我学了很久，才学会“舞剑”这个词。他会很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很多遍。
总之这次我想，要是能像他一样厉害就好了。他总说自己的剑很孤单。要是我也和他一样，他和他的剑就都不孤单了。
他说我会习惯做鸟。那我醒来的时候，如果是一只很厉害的鸟就好了。
于是第四次我成了鹰，很突兀地出现在荷叶水乡之中，在被人猎住之前，停在林玉声的肩膀上回了流玉峰。
这次我一开始很得意，但渐渐地又开始不满——我的爪子太锋利了，有时他那样很温柔地看着我、抬手抚过我，我也想像他一样，但生怕碰到他就伤了他。
他摊在桌上的那幅画卷，我飞上去看了看，爪子就把纸张勾破了，颜料打翻泼了满地。
我很紧张——林玉声似乎很喜欢那幅画，总是就着烛火看很久很久。我颇为别扭地想，我要是不想当厉害大鸟的时候，偶尔长画上面那样也还不错，我就可以有同样能轻抚林玉声的手。
而且他会喜欢。虽然我看不出来那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
林玉声没有半分怪我，很仔细地把我的爪子和羽毛都擦干净，看着我一会儿，忽然笑了：“都是你，有什么可不高兴的？闻鄢，你这个人真是……”
……
我看着自己在空白的记忆里绕了数次弯路错路，一次一次地试图从林玉声口中拼出我的过去、一次次地发愿，又一次次地在他身边只能留很短的一段时日，终于在第八次的时候，重新成了一只西山的鸟妖——像百余年前、像我最初的时候那样。
只是在第七次的末尾，我瞥见了一眼那年的仙门大会，很贪心地想，若是自己修为能涨得很快，即便遇见他很晚，也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就好了。
——如何那些话本子上面讲的“重生”，竟然都是一睁眼的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又成了过去的自己。
然后的事情我很熟悉了——九诘找到我，我无知无觉地前往莲心镇，在灯影烛火、在满地月色之中，循环一样和林玉声又一次相遇，又一次被他带回流玉峰，又一次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或者说，又一次地被他爱着。
似乎有很轻的“咔哒”一声，错位了百年的机括终于在此刻再次合上。雾气全都散尽了，天地一霎尽归千顷湖波月色。
全都想起来了。
我胸口塞了棉花一样，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眼前是成千上万个林玉声的一颦一笑划过去，连千山何时走到我身旁都不知道。
“小鄢？”
我听到她的声音本能地一惊，却被百年的记忆压得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冷汗浸透了衣领。
……等一下。如果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汗水能打湿衣衫……
我目光一点一点地挪下去，果然在巨大的惊喜中见到自己不是透明的，而是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地坐在地面上。
我不是一缕魂魄了……
——我又活了！
我哭着、笑着从地上乱七八糟地爬起来，天地似乎都一瞬远远地、千里万里地退去了，没有任何声色了，只余下一轮月亮——我要去见林玉声，我现在就要去见林玉声……
上百年。上百年！
我起来又跌倒，跌倒又胡乱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只觉得神经尽数战栗到麻木了——我的月亮。
浮浮沉沉浸了上百年的、我平生的一轮月亮。
“聋了吗？让你站住你没听到！”
被人忽然用力扯住，我踉跄一步，猛地回头：“放手！”
“早知道你要这样发疯，刚才就直接捆住你！”紫衣女子——叫什么来着——瞪我，“滚回来！把话听全！”
“三青。”
千山走过来，叫住她。我愣了一下，对上她冒火的眼睛：“……三青？”
是很熟悉的名字，我一定听过，但我此刻实在是顾不上了，只是急急朝她们一拜，快速说道：“二位前辈此番大恩，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若是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与二位立下契约。但是我眼下实在是……”
“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没大没小！”三青手上又加了力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说完立刻转头，很抱怨地看着旁边的女子，说出了很让我悚然的一句话：“这小子怎么这样？哪里像你？哪里像我？”
“？”
我真是不懂了，即便急着找林玉声，目光也在她俩之间停了一刻，心下冒出了一个很诡异的念头：“你们……”
月白女子——我真是不知道如何叫她——拍拍三青的手，朝着我点点头：“不错，你与我们的关系，就是你想的那样。”
“三青，你父亲。”她指指旁边，又指指自己，“闻千山，你母亲。”
她们二人看着我，我在巨大的茫然与荒谬感之中忽而觉得，也许我只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话本子里面。
“他也还有一刻钟才能到莲心镇。”闻千山见我看她，缓缓说，“不如再容我几句话的功夫。”
他是谁不言自明——我光是想到那三个字都心头一颤，对上这个自称闻千山之人的视线。
我觉得按照我知道的常识，她一定是在骗我，但我心下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觉，还有她和我当真有些相似的眉眼，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说的是真的。
“啊，这个日后再与你解释。”她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瞥了一眼旁边的三青，轻轻一笑，“毕竟……法无定相。”
我从惊诧中回过神，握着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还是理解不了突然冒出来两个跟我血脉相连的人，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你们……我从来不知道……”
“我，被丹湖坑了。”三青很不耐烦地打断我，一连串讲出来，“千山来救我，也被坑了。至于你，当时是个蛋，后来成那个样子也是被他坑了。我们能出来的时候，你就这样了，明白了？”
“……”
这样停了一下，我也想起来三青是谁了——那个和丹湖似乎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神鸟三青仙子——这人和那尊眉眼沉静的雕像有什么关系？甚至说那尊雕像是闻千山都更可信一些。
“好了。”闻千山按住她，正色道，“前尘往事此刻不必提。眼下要紧的是丹湖。”
“丹湖？”我心念一转，想起来方才看到的事情——丹湖所谓的不灭之身、林玉声与赵何处的对话，“林玉声说残魂……丹湖的残魂……”
“在他体内。”闻千山点头，“始终如此。”
方才这个猜想就在我心里很不安地盘旋，此刻被她肯定，猛然抬头：“到底怎么回事？”
“当年放鹿山一战，我们也不知具体如何，只知道结果——丹湖只剩下一缕无法抹除的残魂，始终嵌在那位林峰主的神魂之间。”她顿了一下，“我猜，是那位林峰主以身为阵困住了他。”
……怪不得。
怪不得。
修为停滞、药石无用、几乎住在寒潭水里面——什么心魔、什么旧伤，都是他又骗我。分明是因为丹湖在他魂魄之间，不灭不休。
我不知道应该恨自己，还是恨他。
“你带走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什么，抓住根稻草一样猛地看向闻千山，“你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解法……解法到底是什么？你是三青鸟、是神鸟，我是……那我现在能不能杀了丹湖？”
“你没看见吗？那个时候我都无法一击必中，更别说你！”三青摇头，“明知故问！不就是慢慢耗着丹湖，等他自己自我了断？你是真的傻了，还是装的？”
自我……了断？
我无法理解，看着她们竟然都点了点头，一瞬巨大地失望：“解法……解法就是等着丹湖自己了断自己？”
“不破不立。”闻千山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东西，“既是刀枪不入不灭之身，想杀他，只有用他自己杀他。”
“什么……什么意思？”
“林峰主以身为阵困住丹湖，丹湖蜗居在林峰主神魂之内苟延残喘，但两人这样只会是永世纠缠，谁也杀不了谁。”
“只有百年千年地和他一起熬下去，逼得丹湖为了破阵而出、自断神识，才能毁了他的不灭之身，你们才能杀他。”
简单来说，就是让丹湖受不了了自己发疯。我真是没想到原来解法是这么个解法，但想来竟然也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她解释了这许多，顿了顿，也露出疑惑神色：“你怎么这样问？若不是这样想，林峰主是如何熬住这么些年，你又怎么费尽心力一次一次跑回去，激得丹湖走这一步？怎的现在又这样问，难不成是方才伤到哪里了？”
“……”
她们俩说得这么复杂，我根本没想过这些、也不知道这些。我想的只是回到林玉声身边，仅此而已。
“什么……什么？”
三青眼睛瞪大一点：“你们……你们只是无意的？”
我是如此。我想了林玉声的言行举止，摇摇头。他大概也是如此——他大概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大概……大概只是在等我。
闻千山也不如之前那般淡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强回到先前神色：“原来……是这样。”
“我要是丹湖，我现在就立地自绝。”三青很不可置信地皱起眉，“怎么……怎么会碰上你们这种人？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败给你们这些情情爱爱儿女情长了……”
“丹湖当时已经强行破阵，所以现在他不在林玉声神魂之中了，”一刻钟就快要到了，我快速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方才的所有消息，盯着面前二人，“所以我和林玉声只要找到他那缕逃出来的魂魄就能彻底抹杀他——林玉声现在也会慢慢好起来，是吗？”
“是！”三青又急了，“只惦记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俩？”
“二位此番恩德，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不推辞。”我想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但是我们好像……没那么熟？”
“……”
“你管管！你管不管？”
三青去拉闻千山的袖子，后者几乎很无奈地看着她。
“好了，你自己也没像样到哪。”
闻千山胡乱揉了两把旁边的人，又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很轻地落到我肩上，以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看我。
“从前几次，我与三青尚无余力，没帮上你，教你们吃了许多苦头。眼下为你重塑了这身体，和从前的一般无二。你此番回去，不必着急了。”
我一惊，对上她的视线。
“不必惦记什么报恩。前尘旧事此刻不必与你多讲，只是战胜丹湖，早是我二人毕生所愿。何况……当年毕竟是我们对不住你，这段关系你想不想承认，我们都不强求。但若你日后有什么需要——不单单是丹湖这件事，便跟着这个，来潮生岛上找我们罢。”
三青瞪我一眼，指尖化出一片发光的羽毛晃晃荡荡地飘到我袖子里面，嘴上却说：“爱认不认！”
“这些东西，或许用得上，你带上。”闻千山又让三青递给我枚储物戒，少见地笑了笑，“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我看着她们，仍然觉得陌生，但在转身前顿了一步，到底还是朝她们再拜：“多谢二位……二位前辈。”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赶你走了！”
潮生岛很快地成了千顷水波中的一个小点。
呼啸风声从我耳边掠过去。储物戒里面有一把长剑，我拼尽全力让它迅速一点、再迅速一点。
我从百年光阴里面重新走了一遭。外面又过了多久呢？她们口中的很久是多久——一年，十年，还是又一个百年？
还有三千里。
我原以为我对林玉声有千般对不住，而今想来竟是万般——万万般的亏他欠他。
云层从明到暗，再到卷上越来越亮的月光。我在灌满耳中头中的风声中思绪都混沌了，只余下模糊的、林玉声的影子。
还有一千里。
我见到他要如何说——要如何做呢？我只看他一眼，也许就会融化在他的视线里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等我那么久，我怎么能还让他先找话说呢？
但是我真的想不出来，乱乱糟糟的，好像从头到脚都血液倒流，期待喜悦慌张无措都混在一起。
五百里。
那些往事在前，我与林玉声此度分别在后，但眼下重新涌回来的记忆太多，反倒是我与他在流玉峰上的那段时日显得无比遥远了。
还有一百里。
我看见莲心镇的一点灯火了，但却好像从头到脚都血液倒流，期待喜悦慌张无措都混在一起。
——林玉声给我念过一些曲子词，念过烛影摇红，念过千灯万火河塘，也念过近乡情更怯。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莲心镇的喧嚣熙攘都在近乡情怯四个字里面闯进来了，闯进我的一滴泪里面。
所以小闻的重生是这么来的，一次一次试错把自己捏回原来的样子，莲心镇就是复活点，小林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以及这样来看整体来讲是两个恋爱脑战胜老贼的故事（。） 以及今天发现未签约作者竟！然！发不了红包！可恶啊就这么成了骗人的坏余，我现在立刻审签能给我过吗就是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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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复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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