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是被颠醒的。
水声哗啦啦地左摇右晃,我感觉自己浸在一汪清亮的池水之中,被晃得有点发蒙。
我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试了一试,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视角似乎也很奇怪,低低矮矮的,像是胸口的高度。
周围逐渐变得冷了起来,看景色像是到了山上,我终于在水面的倒影上看见了自己。
好吧,我原来是一朵莲花。长得还不错。
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感受”到。莲花不长眼睛的,但大概是我很聪明的缘故,我能感受到身边的事物——轮廓、颜色,而后在脑海中形成图景。
“过来。”我正在对着水面观察自己的身形,听见有人道,“见了林峰主,不要乱讲话。”
“是,掌门。”
我听见两人对话,才发现前面还有个面容冷肃的青年,目光从我身上扫了一下,转过头去推门,神色略微柔和下来一点。
一柄剑先飞了出来,那青年侧身避开道:“玉声!”
他站在门口,里面许久没作声。我有点好奇,奈何莲花不长脚,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被称作掌门的人小心地站在门外:“玉声,是我……让我进来吧。”
“我知道你不见人……但是莲心镇上来了人,带了东西想要见你,到底是一番好意。”他垂了手站在那里,“玉声,毕竟、毕竟是莲心镇……你见一见他们吧。”
我已经研究出来了,花苞打开来我就能看得更清楚,闭起来就可以睡觉。我正准备闭眼睡觉,听到一点动静,抬头看才发现那座很漂亮的、白玉一样的大殿自己开了门。掌门面上露出来一点喜色,转身来招手:“你们快过来——按照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一定不要说其他的东西。”
“是、是。”
那一汪池水又颠起来,我左摇右晃地被人抱着进了那个很漂亮的大殿,一进去就感到一股清寒气,层层纱帐垂地,随着风雾气一样晃来晃去。
里面寂静得出奇,放轻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明显。雾气尽头有个人影,好像是背对着我们坐在地上。
掌门慢慢地、小心地带着人走近一些,又给抱着我的那人使了个眼色,我听见他很是紧张地开口:“林峰主,我、我们从莲心镇来……”
那个背对着我们的人影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林峰主”了。隔着层层纱幔,我看不太真切,却觉得一股很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
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只觉得熟悉、亲切、喜悦、悲伤,都混杂在一起,要把我的花瓣都压倒。
掌门叫他玉声,旁人叫他林峰主。我想,他大概就叫林玉声。
我真是很聪明的莲花。
“我们、我们镇子已经重建好了,今年头一次重新开莲花,”他接着道,“我们感念林峰主十年前的恩德,来给您送过来一盏……”
掌门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那个人影侧过来一点,声音竟然像盛着我的池水一样——很好听,但是寒意弥漫。
“重建好了?”
“是。”
他没作声,许久才说:“我知道了。有劳你们。赵师兄,带他们到主峰上吧。”
“好、好,”掌门让人把我放下来,“玉声,你这里可缺什么?改日我带着连山来看看你……”
“不必了。”那人影不由分说道,“师兄请回吧。”
连我都看出来林玉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那两个人还不算太蠢,掌门犹豫一下,还是比了个手势,抱着我的人把我连着瓷盏放下来,就跟着掌门退了出去。
我转了个方向,去看林玉声。
殿内就这样只剩下了我和他。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还是一眼也不看我。我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等了很久,忍不住勾着花瓣撩一撩水,带起来一点水声,看看能不能吸引一点他的注意。
我说过了。我是很聪明的莲花。
这点动静在过分寂静的殿内很明显,他转过头,我立刻挺直花茎,和他对视。
隔得很远,我只能看见他长发跟着衣袖垂地,手里是那柄方才飞出门的透亮长剑。他好像是蹙着眉的,目光不甚在意地停在了我身上一瞬。
见他注意到了我,我立刻又像刚才那样,撩起来一点水花,很期待地看着他。
当啷——
我看见林玉声手里那柄剑忽然落到了地上,愣了一下。但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同方才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忽然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对上他的视线,那股早就有的、想到他身边的冲动也到了顶峰,乱动间险些连花带盏都摔倒,但被立刻冲过来的林玉声扶住。
他的确是冲过来的,简直是手足无措地爬起来,跑到我身边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住。
我见他被绊住吓坏了,他大概也吓坏了,手都在抖。我没忍住,花瓣蹭蹭他扶着我的手指。
“你是……”他胸口剧烈起伏,不知为何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是……”
眼下他离得很近,我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人。
原来——我愣愣地想——原来林玉声这么好看,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我见到他,不知怎么就很欢喜,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就这样在他手里左右摇来摇去。
林玉声在满室寂寂日光中,垂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这样,正要把自己重新闭起来,却忽然看见他分明笑着,却淌下一行泪来,似悲似喜地把我拢进他颤抖的怀里面。
好吧。人也许是会比莲花奇怪。我又尝试着蹭一蹭他,试图让他高兴一点。
流玉峰很大很大,但好像只有林玉声自己——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到哪里都要抱着我。
那个“掌门”话里面的意思是林玉声不见人,也不出门。但是林玉声这些时日似乎活跃起来一点。
他打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他打坐,他擦剑的时候我就听他絮絮地讲这个剑招如何来,他坐在廊下弹琴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编剑穗编不出来的时候,就和我苦着脸抱怨编剑穗一点也不好玩。
虽然他这样说,手上也没停,和他翻账本的时候一样。我记下来,人很喜欢口是心非。
林玉声到了夜间也不睡觉,只是把我轻手放在案头,点上烛火,继续盯着我看 。
他面色总是很苍白,此刻被烛火照着,也没有几分暖色。
我见他抬手,很熟练地就自己在他掌心蹭一蹭。他没收回去手,只是拢着我,停了片刻凑上来。
有什么很柔软的东西触到我花瓣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根都抖了一下。
——他他他他刚才是在亲我!
我整个地僵住了,他分开一点,只是还是那样咫尺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身上温热的香气和我的花香都混在一起。
“闻鄢。”
他吐出这两个音节,我脑海中莫名就浮上来了对应的字。原来我还是一朵很有文化的莲花。
“你怎么……”他说到一半,顿了顿,蹙着眉又笑了,“怎么变成这样了?嗯?”
“从前总是你跟在我后面,”林玉声眉头松开一点,“这样也罢。往后我带着你。”
他说“从前”,我从前不是莲花吗?从前我是可以乱跑乱跳的吗?
林玉声说完便不再说,只留我自己日日疑惑。看他翻剑谱的时候疑惑,看他在亭下长坐时疑惑,看他喝药时疑惑。
他从来不和我说他喝的是什么药,看他那个表情,一定是很苦的。每次喝完,他都会有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回来时带着很凉的水汽。
这个时候是已经是深秋了。我见到他那个样子就很着急,但一动不能动,除了急得花瓣发黄、卷边再掉下来,急得花茎干枯弯折之外,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总是想起来他说的“从前”。要是我现在可以到处活动就好了。
林玉声越来越多地压着眉眼指尖按住我,微微发亮的、水流一样的东西从他指尖滑到我体内。每次这样之后,我的花瓣都会重新展开一点,但林玉声的面色就会变得很差。
我攒起来一点力气,把他的手指往外面推了推。他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但眉梢竟然垂下来,就那样望着我,一边笑一边淌下一行泪。
他这个样子吓坏我了。我要怎么告诉他,我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想他再这样做对自己不好的事情呢?
“你这个……”
林玉声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我在又开始像之前那样困得意识模糊之前,很讨好地蹭蹭他的手心,滑到水面上去。
我枕着水上那些干枯发黄的堆叠花叶沉沉睡去之前,又很认真地想,我要是和从前——林玉声说的从前一样,可以跟着他到处乱跑就好了。
从到处弥漫的香气中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很饿。
饥饿感实在太过于强烈,肠胃一阵一阵的抽抽。我想,我已经饿得忘记自己是谁了,只记得我好像在等谁——但是我太饿了,饿得想不起来我在等谁了。
我看见旁边是条河,荷花荷叶压满水面。乱七八糟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到处毛茸茸脏兮兮的,一个影子忽然把我盖住,我抬头,看见是个小女孩,很兴奋地扯着旁边人的衣摆:“是只小狗!哥哥,我们带它回去吧!好不好嘛?”
她说着就蹲下身要来抓我,我立刻往后退两步,龇起牙——我是要在这里等人的,我哪里也不去!
“离它远点!这种野狗是咬人的!”
讲话真难听。我瞪那个说话的十几岁的小孩一眼,他好似来了劲,抬脚就朝我踢过来。
他先动手的,就不能怪我了!
我只等着他踢过来的一瞬间就咬上去,却在鞋尖离我分毫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捞了起来,那只臭脚踢到了捞我起来的那只手上。
柔软的香气把我包裹住,我愣愣地抬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连嘴都忘了闭上,饥饿感好像也忽然荡然无存了,露着牙在他的视线里面发懵。
天地安静了一瞬,我被忽然响起来的尖锐的声音惊得回神。
“仙君、仙君……仙君恕罪啊……”
我不想移开视线,很不爽地分了一点点眼神过去,看见刚才踢我的那个丑八怪已经趴在地上发抖了。
我明白了。这个抱着我的、刚才被他踢了一脚的人就是他口中的仙君。
周围人群一下子围了起来,已经跳出来两个中年人上去把他一脚踹翻,话音也发抖:“你个混小子,在家不学好就算了,连、连林峰主都敢冒犯?看我不抽你……”
打人的、赔罪的、讨好的,周围闹哄哄的乱成一团。我觉得很吵,往那个很香很软的怀里钻了钻,感觉到他的手收紧了一点,似乎是安抚地摸了摸我。
“好了。”
我听见他开口,很冷淡,“带回去好好教养就是了,莫要再做这种作践旁物之事了。”
一群人如蒙大赦,那个被叫做林峰主的人似乎很着急,抱着我转身就走。
“不要乱动,”他摸摸我的脑袋,语调却很柔和,“不用怕……我带你回去。”
我当然不怕,我被他抱着有什么可怕的。即便他现在这样踩着剑飞得很高,我也不会怕的。我只是会再往他怀里缩一缩。
只缩了一点点而已。
这个人自己住在很高的山上、很大很大的宫殿里面。他给我喂了很好吃的东西,抱着我坐在那里很温柔地讲话。
我不饿了,也想起来我好像就是在等他,果然听见他说,他叫林玉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果然”,只是觉得很高兴,见到他就很高兴——虽然很奇怪地,这种高兴酸酸的,像他刚才喂给我的果子一样。
——真的很酸。我咬了一口脸就皱起来了,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来哄我,拿别的东西给我吃。
我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能跑得很快,真的是太好了。
但我有时又很生气——我不会像他那样讲话。我要是能像他那样讲话就好了,那我就可以让他听明白,我一天到晚地叫,是告诉他我很喜欢他,我只想跟着他。
——尤其是他有时候会说我“从前”。
“从前话那样少,”他笑着垂了眼看我,“现在怎么……嗯,不会说话了,反而话这么多?”
我要是还会讲话就好了。
即便过了几年,我开始觉得爪子有些迈不动了,也还是很努力地跟着他。
“闻鄢,”他有时候叹气,看着我很久,“累了……累了就歇着,好不好?”
偶尔会有人上山来找他。我那个时候正趴在他腿上晒太阳,身上那件他叫人给我缝的衣服被晒得暖烘烘的,忽然听见脚步声,立刻坐起来龇牙咧嘴。
“好了,没关系。”
林玉声拍拍我,没起身:“赵师兄?”
“这是……”那人看看我,“你什么时候养了……”
“前些时日。”林玉声打断他,“师兄来找我做什么?”
“沉弦前些时日托人送信来,说是有个新法子压制丹湖的残魂,”他看向林玉声,“我与周师妹研究了一些时日,或许可以一试……”
林玉声闻言没什么神色波动,只是点点头:“好。”
我听不懂,只知道我之后整整两日都没见到林玉声。他千般嘱咐万般叮咛,叫山下的小弟子把我养得很仔细,但我还是很着急,跑软了每一只爪子,跑遍整座山才在竹林深处远远见到他。
他整个人像是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冷汗涔涔,皱着眉像在极力忍耐什么。那日见到的那个“赵师兄”和另外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旁边,面色很难看地给他输送灵力。
……灵力是什么?我只是冒出来了这个念头。
但是这不重要。我拼力跑过去——要是我前几年的时候,一下子就可以跑到了。但是眼下我跑上山就已经几乎精疲力竭了。
“这次又不成……”
“无妨,不急于一时。”
“什么无妨?丹湖残魂在你体内,你要这样硬撑到什么时候!”
我终于跑得近了一点,听见他们在争吵。我听不懂,只能凑到林玉声旁边,蹭他的手。
“这狗怎么……”
“师兄。”
林玉声把我捞过去,语调陡然冷下来。
那个红衣女子看了看我:“这狗年纪很大了。你什么时候养的?”
林玉声听到这里,手忽然顿了一下,没说话。
他面色很苍白,开始变得沉默,直到我睡很长的一觉那日也是这样。
我那时候也被他抱在怀里,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我在柔软的香气里面混混沌沌地想,我要是一觉醒来,能和他一样、和从前一样,也会说话就好了。
那我就安慰他,还可以告诉他,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一觉醒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闻进入超级试错阶段。天呢你们俩怎么还不见面还不见面 吉吉国王上蹿下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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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万相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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