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云赫镖局与凉州分局看起来并无二致，来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十分精干的壮汉，越知初几乎飞快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还没正式亮出怀里打算掏出来的金钱令，那位壮汉就两眼放光，欣喜地道：“小鹰！小鹰来了？！快，快进来！”
越知初自然也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非常顺手地将小鹰的缰绳递给他，然后往回走，带上了卖菜的老伯，故意用阿木能听见的声音，响亮地说：“这位是我大伯，他每日都会进城来卖菜，今日遇到一些情况，便和我一起来了，不知……”
壮汉丝毫没有迟疑，反而热情洋溢地上前迎了两步：“那赶紧，一起进来，来，老人家，进来坐！”
卖菜老伯自打城门口开始，就已经被越知初的种种奇怪行为搞得云里雾里，如今反正也被带着到了此处，他纵然内心满是困惑，也早已不敢多言什么。
更何况，那位城门的卫兵还一直跟在身后。
老伯纵然信不过越知初，也懂得，更不能相信当官的。
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再多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是官。哪怕只是个看守城门的，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越知初扶着老伯就要往云赫镖局里走，眼神还故意瞟了眼阿木，面带虚假的诚恳，道：“官爷，辛苦你送我们过来了，不知官爷可要进来坐坐？”
她猜测，城门吏也好，这位跟班阿木也好，他们根本就没胆子真的跟进云赫镖局里，去核实追问她的身份。
她是否真的在云赫镖局打杂也不要紧，他们只是想确定，她没有说谎。——至少，她的确在云赫镖局，有一席容身之地。
而这匹白马，自然也真的是云赫镖局的白马。见壮汉对小鹰的态度那么熟稔而喜爱，就算是阿木也看得出，马匹的主人显然就是这家镖局。
那便足够了。
越知初卖力促成的这样一些“误会”，足够震慑小小的城门吏。
只要卖菜老伯不会再被波及就好。
她故意将老伯的身份，当着阿木的面，也高声与镖局里的壮汉提起，便是存了一些保护老伯的私心。
至少，在她将这京城彻底搅翻之前，不会有人再有空，特意去为难一个卖菜的吧。
阿木果然面露不甘地与她假意道起了别：“既然二位已经平安到达，在下就告辞了。”
越知初笑着答：“官爷慢走。有空来玩啊。”
手上，却稍微用力地托住了老伯颤抖的胳膊。
她知道，阿木嘴上这么说，未必人就会真的立刻离开，在哪个拐角处藏起来，再回头暗中观察的可能性也是极高的。
于是她赶紧带着老伯进了门，就反手关上了大门。
进门之后是个大院子，看起来还是个演武场。这倒和凉州分局略有不同，凉州分局的大门内是一个巨大的鱼池，里面还养了好几条肥美的红鲤鱼。
壮汉对着越知初抱拳：“不知小姐从何处而来，可有带来我们三当家的消息？”
越知初了然地对他回礼：“方才匆忙，只言我是替三当家来的，却来不及将前因后果同大哥细说，但还得多谢大哥帮忙。大哥若有空，不如再听我解释一番？”
卖菜老伯一听急了，还不等壮汉答复，先是叹息起来：“哎呀，姑娘，你、你在此处若有要事，你忙你的。我……我还要去卖菜呢。”
越知初故意没好气地说：“好啊，那老伯您就走吧。只怕出了这个门，到不了西市您就要被抓回城门去了。不信的话，您试试？”
她语气听起来并不如先前那般柔软，像是无奈又像威胁，老伯听了多少也有些忐忑，但还是颤抖着问：“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越知初这下是真的气笑了，“我从城门口费心费力地帮你解围，把你带过来，我的意思，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
老伯一下子就红了脸，张口就想反驳一二，谁料越知初并不给他机会，继续咄咄逼人道：“这位老伯，我与你素昧平生，原本在城门外遇见也只是意外，帮你解围，就当我是我多管闲事了。可你真不该在此处还同我装傻，我一片好意管了你的闲事，就怕不带着你来的话，城门那些守卫以后会为难于你，这才特意让他亲眼看见我们进来。你现在当然可以走，只是，若路上遭了什么罪，可别再说，是被我害的。”
老伯听到这里总算憋不住了：“本、本来就是你害的！我本来好好地在城门外排队，我好好地、好好地给他们检查，你……你若不是招惹了那些守卫，我又怎么会被他们盯上？！”
他原先一路忍着没吭声，便是知道那些城门卫兵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可这女子分明是害他被卫兵盯上的罪魁祸首，如今竟然倒打一耙，说得好像是他一个卖菜的不懂事似的，老伯可不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气就宣泄出了心头的委屈。
“我害得你？”
越知初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又对着不明就里的壮汉歉然一笑，才接着说：“好啊，既然老伯是这么想的，那我倒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你说你是被我害的，我倒想问问，一开始，我排在你后面，那些卫兵拦住你的时候，可与我有关吗？是我害得你被他们反复查验，还扔了你的菜吗？是我害得你被他们找借口拦住纠缠，还差点推倒的吗？”
老伯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越知初又继续问：“还有，今日若是没有我，老伯你真的确信，自己就能进得了城吗？你这些菜，真能有机会挑去卖了？”
问到这里，老伯的眼光显然闪躲了一下。
他怎会不知，若没有越知初闹的这些事，他今日也未必就能顺利进城……毕竟这个月，他日日来城外排队，东门试了北门也试了，能顺利进城卖菜的日子，却只有六天。
可这些，他原本以为越知初是不知道的，也不打算同她掰扯。他唯一能站住脚的委屈，就是越知初耽误了他进城和卖菜的时辰，而如今她一挑明了，原本卖菜这个事就有可能做不成的话，他顿时无话可说了。
老伯低头沉默了。
倒是云赫镖局的壮汉，在一旁听了半天，此时有些尴尬地插话道：“呃，姑娘，这、这俗话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俩既然是叔侄，就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了吧？如今你二位，人都没事，菜也还在，才是最要紧的。”
越知初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大哥说笑了，我与这位老伯素不相识，只是途中偶遇罢了。”
“啊？……啊、啊……”
壮汉这下彻底听懵了，也打消了原本要做和事佬的念头。
越知初又看向老伯：“如何？你现在要走，我便开门放你走，你今日能否卖菜，来日是否会遭殃，我便都懒得管了。只是，话必须说清楚，你若是被人抓了，到时候千万别赖上我，就当我多管闲事了，行吗？你若肯，以后日日也都同今日一样，便像个丧家之犬一般，被几个看城门的欺负，任由他们欺笑辱骂，任由他们随意拿你取乐，任由自己，没个人样，膝盖也软，说跪就跪。这么爱跪我自是拦不住，你便走吧。”
话实在是越说越难听了，她却是故意说这些的。
其实，老伯如今走出去，阿木也未必就还守着，而且，就算他守着，老伯去卖他的菜，阿木和那城门吏又能说什么？她带着人进了云赫镖局是事实，小鹰是云赫镖局的马也是事实。
但她心头就是觉得憋屈。尤其是老伯那句“你害的”。
她害的？
或许，真是她害的。
她害得卖菜的人不能安心去卖菜，她害得他想跪下却没能跪下去，也害得城门吏对他忌惮了几分，没敢接着扇他的脸。
“小遇……”越知初心里忽然想起那个满脸温润的人，她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自嘲地想，“你说的那个太平盛世，依我看，压根就不可能出现呢。”
江遇以前总爱劝她，对人多一点信任，多一点耐心，再多一点善意。
可这一路上，她愈来愈不服，愈来愈不满，与人为善，最终都得到了什么？
无论是慕妧、白岩，还是眼前的老伯，他们真的像江遇说的那样，成为了更可靠更温暖的“伙伴”了吗？
他们，值得她为了那个“更好的天下”，去耗费自己所有的精力和辰光吗？
她帮老伯的时候，几乎没有多想。
甚至来不及去问自己，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她从未放在心上，至少，若事不关己，若老伯未曾求助，她便也只当作看不见就是了。
今日，却为何没等他开口，没等事态失控，没等任何人的任何麻烦波及到她，她就先出手了？
难道她越知初，还真的有片刻，分毫，想过要做江遇心中期盼的那种“好人”吗？
老伯当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甚至连头也没勇气再抬起来，人也不敢直视眼前的女子了。
门口是不是还有城门卫兵在看着，他不知道，但听她说的这些，他多少能想明白，既然沾上了事，便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现在，城门的那些卫兵都觉得他和她是一伙的，实际上他也早就没得选了。
只是，和越知初扯上了关系，老伯现在还是不确定，这到底算好事还算坏事，算是有了个靠山，还是，算他倒霉？
他一辈子都只会种菜、卖菜，被官府的人欺负，也早就习惯了。
今日初见一个女子敢挑衅城门吏的时候，他心里不是不觉得震惊的，震惊，也隐隐钦佩，但更多的还是害怕。
害怕女子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也害怕她连累自己。直到，她似乎说出了一个镖局的名头，就震住了那个卫兵头子。
老伯不知道云赫镖局是个怎样的存在，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和镖局有什么交集，但他想如果连城门吏都要忌惮几分的话，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吧？
在京城，有个靠山，那是他不敢想，也不敢奢求的事。
可如今这女子一番质问，倒是叫他更疑惑了。他只想卖菜，能卖就卖，卖不了就老实回家，难道有什么错吗？
他们小老百姓，哪里会真的去想，要怎么活，才能更像个“人样”？
——能活，能活着就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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