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池仲灵同着夜行衣到达洛王府墙外的时候,越知初还是想不明白,她只不过夸了池伯杰的炒茄子好吃,何以就被仲灵吵着,也去换了一身夜行衣?
她很少穿夜行衣。
在这一世。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盼着能吃上一口饱饭,不用忍冬挨饿就谢天谢地了。
可等到真能吃饱饭了,睡得上暖和的榻,穿得起厚实的衣,就又会想着……要是能过得随心所欲些,就更好了。
越知初便是一世又一世这样过来的。
在千百年间,她从一个乞儿到变成“虫”的首领,其间的时日太长太长,以至于记忆终于模糊了之后,她反而觉得日子好像很短,一眨眼就过到了今日。
但有一点,她似乎愈发会惦记,“随心所欲”这件事。
不穿夜行衣,就其中一件。
不女扮男装,算是另一件。
说起来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她虽然算不上精通易容,但是,在正常行走的日子里想尽量掩藏身份或面容,办法倒也有不少。
如今的“虫”,早就人才济济。她若只想当个甩手掌柜,也未必就不能行得通。
只是,她仍然没有找到心中的答案。
在没有找到之前,她想过,或许,她会一直找、一直找。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天下的大好河山她早已看尽了,眼前这座偌大的洛王府也丝毫不会引起她的惊讶或好奇。
“小姐,咱们进去主要是找宅老的下落?还是探一探茶叶的蹊跷?”
仲灵虽然有些孩子气,在夜探这件事上却总是非常可靠。
他不仅轻功卓绝,机敏程度也是绝佳。此刻夜色朦胧,附近四处都有洛王府的侍卫巡查,仲灵隐藏气息和身影的反应很快,越知初几乎只需要跟着他挪动,无需再动一点脑筋。
她笑了笑,有点不习惯脸上的蒙面黑布,扯松了一些之后才轻声道:“来都来了,自然是有什么看什么,反正咱们有的是耐心。”
仲灵似乎怔了怔,但很快也笑着应道:“明白!”
越知初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在今夜将洛王府探个彻底的意思了。
这和先前他们商议好的“来看看”,显然并不完全相符。
只是,多年跟随越知初的池仲灵,早就十分了解这位大当家的脾气。
或者说,他也早就适应了越知初进退全凭心情的做事习惯。不仅适应,他自己也多少受了些她的影响。
“人活着嘛……就是不断经历意外的过程。”
越知初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八年前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曾经池家的一切,也几乎烧死了年少的池仲灵。
活下来的他,一度只是一个想要复仇的傀儡。
帮“虫”做事,原本只是为了“恩怨分明”——越知初救了他们兄弟俩的命,他们为她效力,似乎天经地义。
可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改变。
池仲灵也是近来才发现,原来,已经报了仇的他,曾以为报了仇人生便可以到此终结的他,丝毫没有过想离开“虫”的念头,也不再有“了结自己”的执念。
哥哥也是一样。
生,或者死,有时候,远不止一个字那样简单。
越知初既然决定要探个究竟,那么,无论她是何时决定的,又为何这样决定,仲灵便也很自然地只会想,那就陪她,探个究竟便是了。
她们二人一跃跳上墙檐的时候,刚巧洛王府的一队侍卫正与另一队交接。
越知初伏身,在黑暗中远远地看着那聚集成团的火光,那是侍卫们的火把在夜色里的交汇。
她不免生出一丝疑惑:“看那些侍卫的服制,倒不像白日里见过的洛王府戍卫……”
“江遇查过,那的确不是王府戍卫,那是……神武营的官兵。”仲灵悄悄地凑近了,为她解惑。
越知初的凤眸微微瞪圆了。
神武营……
直属皇帝的亲卫军,却在洛王府外巡逻?
皇帝派亲卫军保护宗亲,倒也算不上奇怪。事实上京城范围内都会有皇城司安排的军队巡逻。只是,那通常是负责皇城守备的龙骧营,和负责京城守备的骁骑营。
神武营,是只负责保护皇帝的禁军。
如今却出了皇宫,甚至有两队人马……只为了守卫洛王府?
越知初还是感到蹊跷。
姬洛安,一个非亲非故的投诚之王,在姬珩心中的地位,就如此重要?
还是说……
神武营来此,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有意思。”
她冷哼一声,率先往前挪动了一尺,同时示意仲灵伺机入府。
帝王之术,她自己也曾习过,更别说千百年来的眼见耳闻了。
说复杂自然也复杂,可说简单也足够简单。
若往极简说,也就两个字,操纵。
操纵局势,操纵文武,操纵……人心。
帝王要做的,不过如此。
至于这其中的细节,和具体情况的应对,那就千变万化了。
她对姬珩不了解,但她见过虞国这天下、这官场、这百姓在姬氏治理下的样子。
她无法相信,姬珩仅仅是为了保护姬洛安,就能派出两队神武营。
都说帝王之心最是难测。
那是因为,帝王之路最是险恶。
无论是那争夺皇位的,还是那已经坐上了龙椅的……只要参与其中,便没有了“安稳”可言。
因此自古以来,凡是帝王,喜好厌恶便都得是绝密之谜。
帝王唯有一点**能够也需要被世人所知,那便是,他们绝不会放下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姬珩这样的皇帝,断然不会对投诚之王爱如亲族——他对自己的亲族也不过尔尔。
那么,洛王府里无论藏着什么,是让姬珩如此放心不下的,她便偏要去看个明白才行。
自从到了京城,越知初就总是想起在合岐山与怀临府收到的纸团。
宅自逍身在何处,自然是她首要的心事。
可她总也放不下,那时心中的疑虑——连天号、裴佑白……他们究竟与京城背后的种种疑云有何关联?
她从墙头无声落地的瞬间,心里忽然释怀了些:和江遇不同,他还在四处查探消息、力求万无一失的时候,她已经来了让她心生疑虑的地方。
江遇总说她鲁莽,她冲动。他只是不知道,她——死不了的秘密。
她即便死了,也不过死个短短十二年。
这样的命,这么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她若是再活得小心翼翼,还有什么意思呢?
更何况,即便没有死而复生的秘密……
她也相信,她既然敢来,就能有本事走。
洛王府的前院,她和池仲灵已然置身其中。
所谓王府,院子大一些,布置华美一些,都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然而此刻,目光所及之处,她仍然被微微震撼到了。
这真的是座王府?
她记得,在姬珩将这座府邸赐给姬洛安之前,这里,是北虞裴家的……镇国大将军府。
江遇又告诉她,姬洛安,原先也姓裴。
她知道姬洛安是西晟投诚而来的将军,巧合的是,姬洛安在西晟时,似乎也曾受封为“镇国大将军”。
姬氏如此善弄人心,以姬珩的心思,又怎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寓意?
“所以,才赐了一座,这样的宅子……吗。”
她自言自语一般感叹道。
她和池仲灵几乎都是紧皱着眉头,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这座洛王府的前院,破败得几乎像个巨大的坟冢。
荒草、枯木、泞土、落叶……满目凋零。
毫无生机。
这里哪有半分王府的样子?
不,莫说王府了。
若非她们亲自由外向里而来,若非她们亲眼所见外面还有戍兵和神武营日夜巡逻——
越知初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前院,这座宅子里,是有活人住着的。
姬洛安,真的住在这里面?
她才往前迈出一小步,便很快发现,鞋袜几乎深陷在泥潭里。
落地之时她只满意自己轻功了得,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像这样的淤泥之地,即便不懂武功的人落下来,也发不出太大的声响。
“小姐,这……”
仲灵显然比她更为惊愕,他甚至伸出手,捏了捏蒙在鼻子上的黑布。
越知初知道,他是想提醒她,这里不仅破败诡异,还四处弥漫着奇怪的气味。
越知初当然也闻到了。
那是一股……腐朽的气味。
她方才觉得此处像坟冢,便也有气味的一部分原因。
若非她活得实在太久,被迫早就“见多识广”,她可能一时都无法回忆起来,这里的味道……很像,乱葬岗。
那不是什么活人闻见了会高兴的气味。
姬洛安如果真是受宠的王爷,如世人以为的那样,受封为王,得赐国姓,断不能住在这样的坟冢里吧?
那么,反过来说,姬珩会让他住在这样的地方……姬洛安,又怎么会是他的心腹?怎么可能?
什么样的帝王,会让自己的心腹住在废墟之中,还派了重兵看守,却任由他掌握着国家机密之大事?
——越知初没有忘记,梦竹山庄之中……
“霍震山勾结洛王,诬陷师父谋反。”
“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你快走。”
……
……
裴佑白的字字句句,都明示了他对京城诸事的了解,要远多于她。
也是裴佑白的引导,让她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洛王深得皇帝信任”这样的以为。
可是,眼前的这座洛王府,几乎将裴佑白说过的话碾了个稀碎。
越知初锋利的眸光收了收,忽然不再轻言细语,也不再借助肢体手势,而是用传音功对仲灵说:
“仲灵,这里的淤泥又臭又烂,还深不见底,我们不能步行,直接用轻功沿着墙壁走。你记住,今夜若不慎走散,你只管替我将这洛王府里里外外走个遍,务必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间屋子。我要你回去给我画一张绝无差错的地图。除此之外,别的你都不用在意,只管牢记地形,然后离开,记住了吗?”
仲灵几乎立刻就回了:“是!”
只是,在越知初抬脚运气跃上侧面的墙体时,仲灵没有立刻跟上,他停留在淤泥之上,又问了一句:“那,小姐,你能也记住一句我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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