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
景明二十年的春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缠绵些。
连月的淅沥小雨,将京城的朱墙碧瓦洗刷得格外明净,连带着太傅府庭院里那几株白玉簪,也愈发显得花团锦簇,娇艳欲滴。
漱玉轩内,暖香浮动。
谢韫玉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本摊开的《舆地纪胜》,目光却飘向了远处,带着一丝与这闺阁春色格格不入的沉静。
她是太傅谢泊渊的嫡长女,年方十五,容颜初绽,已有倾国之姿。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那双眸子,清澈如水,却又仿佛蕴藏着远超年龄的通透与灵慧。
一场意外来到这个世界,让她成了这深闺中的女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初时的惊惶与无措,早已被岁月磨平,沉淀为眸底深处一抹不易察觉的通透与疏离。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来自异世的灵魂,学着这个时代贵女应有的礼仪规范,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力求不出挑,也不落人后。
“小姐,药煎好了,您快趁热服下。”贴身侍女怀珠端着黑漆螺钿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瓷碗,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顺手拿起一件莲青色的锦纹披风,仔细为谢韫玉披上,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窗边大风呼啸,您前日落水染了寒气,这才刚见好,可不能再大意了。”
谢韫玉收回目光,对着怀珠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水漾开微波,清雅动人:“整日躺着也闷得慌,看看花,心里也敞亮些。”
前日的宫宴赏花,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角度刁钻却力道不足,与其说是行刺,不如说更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
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冒险一搏:
看似惊慌失措地推开太子,实则计算好了角度,让那箭矢仅仅擦过她的臂膀,随后“不慎”跌入一旁的莲池。
水漫过头顶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在,但她清楚,这场算计,她赌赢了。
此事在京中已传为美谈。太傅嫡女,救驾有功,容貌才情俱是上乘,太子殿下更是亲至府中探视,言语间颇为关切。
一时间,谢韫玉几乎成了内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太傅府门庭若市,道贺者络绎不绝。
然而,谢韫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疑虑与不安。
她需要太子的青睐,需要这份“恩情”作为晋身之阶,不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更是为了一个深埋在她心底,绝不容有失的秘密。
她降世那年,国师有言,异星临世,可窥天机。
这是她幼时偶然偷听到父亲与心腹幕僚的只言片语,结合后来零星的蛛丝马迹拼凑出的真相。
据说她出生那年,天有异象,隐居的国师入府批命,留下这八个字后便飘然远去,云游四海之间,再无所踪。
父亲谢泊渊对此事讳莫如深,严令知情人封口,仿佛从未发生过。
“异星临世,可窥天机”。这八个字,是通往权力顶峰的捷径,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一旦泄露,她要么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棋子,要么就是必须被铲除的祸根。
嫁给太子,借助他的势力隐藏并利用这个秘密,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
可那条通往东宫、乃至后宫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要与无数女人分享丈夫,一生困于方寸之地,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她来自现代的灵魂,对此有着根深蒂固的排斥与警惕。
用得好,可平步青云;用不好,便是怀璧其罪,死无葬身之地。
嫁给太子,固然是眼下最顺理成章,也看似最稳妥的道路,
凭借“救驾”之恩,她或许能在那吃人的东宫,乃至未来的后宫,争得一席之地,甚至……母仪天下。
“小姐,您说……宫里会不会很快就有旨意下来?”怀珠一边伺候她用药,一边小声问道,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若能成为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那是何等的荣耀。
谢韫玉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思绪:“圣意岂是你我能揣度的。”她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是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贴身丫鬟映雪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错愕:
“小姐!小姐!前院……前院来了宫里的人!是、是宣旨的!老爷让您赶紧去前厅接旨!”
谢韫玉心下一凛,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由怀珠、映雪扶着起身,迅速整理仪容。镜中的少女,面色因卧病略显苍白,但眼神坚定,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走吧。”
太傅府前厅,香案早已设好,香烟袅袅。
谢泊渊身着深紫色朝服,面容沉肃,携夫人李晏如,以及府中一众的仆役、管事,皆跪伏在地,厅中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深绯色内侍官服的中年太监,手持明黄绢帛圣旨,肃然而立,正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副总管太监,高公公。
谢韫玉步履平稳地走上前,在父母身后预留的位置跪下,垂首敛目,姿态恭谨柔顺。
高公公目光扫过下方,清了清嗓子,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晰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太傅谢泊渊之嫡长女谢氏,名门毓秀,性秉柔嘉,德容工言,四者兼备。
前于宫廷赏花宴,勇毅护驾,贞慧可嘉,朕心甚慰。
今皇七子濯缨王萧玄胤,已至婚龄,英武有为,堪为良配。
特将谢氏韫玉赐婚于濯缨王为正妃,择吉日完婚。尔其钦哉,勿负朕意。钦此——”
圣旨念毕,整个前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谢韫玉。
不是太子?
是……濯缨王萧玄胤?
谢泊渊率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叩首谢恩:
“臣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感觉如同接过一块烙铁。
濯缨王萧玄胤!今上第七子,生母早逝,在外祖家长大,十五岁才被接回宫中。
不同于太子的温和儒雅、礼贤下士,这位王爷性子冷硬,桀骜不驯,常年混迹军营,与边疆将士为伍。
手中虽有些兵权,但在朝中并无根基,是陛下用来磨砺太子、平衡朝局的一枚“磨刀石”。陛下虽给他封了王,却并无多少宠爱,更多是作为一种制衡的存在。
怎么会是他?
李夫人脸色煞白,几乎要晕厥过去。女儿明明救了太子,眼看就要飞上枝头,怎么转眼间却被指给了那个素有“煞星”之名的濯缨王?这岂不是从云端跌落?
谢韫玉跪在原地,心中亦是波涛骇浪,这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皇帝此举,意欲何为?
是因为那“预言之女”的传言,不想让她与太子结合,势力过盛?还是单纯觉得濯缨王更适合她这个“有功之臣”?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萧玄胤的零星信息,那个男人,她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面,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与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为何会求娶她?因为她的“救驾”之名?还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预言之女”四个字,如同警钟在她心中敲响。若萧玄胤也知道这个秘密,那他的动机,就绝不单纯。
“谢小姐,接旨吧。”高公公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谢韫玉抬起眼,眸中已恢复平静无波,她恭谨地叩首,声音清越平稳:“臣女谢韫玉,领旨谢恩。”
她伸出双手,接过那卷决定了她命运的明黄绢帛,重若千钧。
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决定了她未来道路的圣旨。
绢帛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圣旨已下,无可转圜。
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另一番天地,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
皇帝放下朱笔,看着下首跪着的儿子,年近五十的帝王,面容威严,眼神深邃,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胤儿,朕已依你所请,将谢氏女指婚于你。你可满意了?”
萧玄胤穿着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笔挺如松,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俊美却异常冷硬的脸庞。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此刻却仿佛有暗流汹涌,复杂难辨。
“儿臣,谢父皇恩典。”他叩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简单的谢恩。
他的脑海中,正疯狂翻涌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那段属于“上一世”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里,谢韫玉嫁给了太子萧玄熠,成为太子妃,她为萧玄熠出谋划策,稳定朝局。
甚至……间接导致了他在景明三十二年的宫变中失败,身陷囹圄,濒死之际,才从那个身着凤冠、即将母仪天下的女人口中,得知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我出生那年,国师说,异星临世,可窥天机。”
那一刻的震惊、不甘、与被命运愚弄的愤怒,几乎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重生了,回到了景明二十年,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他要抢在萧玄熠之前,斩断他最大的臂助!他要将那个身负“天命”的女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无论用何种手段。
所以,他利用父皇对太子势力坐大的忌惮,主动求娶谢韫玉。果然,一心制衡的皇帝几乎未作犹豫便应允了。
“谢氏女救驾有功,又才名在外,与你为正妃,也算门当户对。”
萧景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政务,“北境近来不稳,狄戎屡有异动,你既已成家,便非稚子,待大婚之后,携王妃同返北境镇守吧。”
“儿臣遵旨。”萧玄胤再次叩首。
带着她一起去北境?也好。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更方便他……行事。
只是,当他想起记忆中谢韫玉那双清澈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心中竟莫名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这一世,他们之间,又会走向何方?
他敛下眸中所有情绪,只剩下冰冷的决心。
无论她是谁,预言之女也罢,寻常贵女也罢,既然落在了他的手里,就休想再如前世般,助萧玄熠登上那至高之位!
他会让她,为他所用。
……
太傅府,漱玉轩。
圣旨带来的震惊与混乱逐渐平息,下人们虽窃窃私语,却也不敢在谢韫玉面前表露太多。
怀珠和映雪已被她屏退,此刻室内只剩下她一人,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谢韫玉独自坐在窗前,夜幕低垂,星子初现。
她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这是她及笄时父亲所赠,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嫁给萧玄胤,固然偏离了她最初的设想,但未必就是绝路。
太子萧玄熠,表面温润,实则心机深沉难测,东宫更是派系林立,暗潮汹涌。
一旦踏入,恐怕便是身不由己,终生都需在权谋与倾轧中挣扎不显。
而濯缨王萧玄胤,虽名声不佳,权势不显,但正因如此,他所处的环境或许反而相对简单?
北境边关,苦寒之地,却也天高皇帝远,少了京中诸多束缚与窥探。
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为何偏偏选中了她?他真的知道“预言之女”的秘密吗?
如果他知道,那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充满算计的博弈,她需得步步为营,谨慎应对,绝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牌,甚至要设法反制。
如果他不知道……那或许,她还有机会,在这段关系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和生存空间。
她来自现代的灵魂,拥有大量的知识,以及眼界和独立思考能力。
这是她最大的底牌,比那虚无缥缈的“预言之女”身份,更让她感到安心。
“异星临世,可窥天机。”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锋芒的弧度。
天命?
她从不信什么天命。
她只信,命运如同棋局,落子无悔,但如何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靠的是自身的智慧、心性与实力。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
镜中的少女,眸底最后一丝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与坚定。
那光芒,清亮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这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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