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带来的波澜,在太傅府内缓缓沉淀,却并未止息。
接连数日,府门前的车马依旧络绎不绝,只是那贺喜声中,多少掺杂了些欲言又止的窥探与叹息。
谢韫玉居于漱玉轩内,对外间的暗流心知肚明,却只作不知,她依旧每日读书、习字,偶尔在院中漫步,神色平静得仿佛那卷改变命运的明黄绢帛,从未降临。
唯有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摇曳的烛火,她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思量。
“小姐,“怀珠轻手轻脚地为她卸下钗环,语气带着难掩的忧心:
“奴婢听说,那濯缨王府......甚是简朴,姑爷常年不在京中,府里怕是连个像样的花园子都没有。北境那边,更是苦寒之地,风沙能磨糙了脸皮......“
谢韫玉从镜中看她一眼,唇角微弯,“简朴有简朴的好,清净。至于风沙......“她顿了顿,指尖拂过自己光滑的脸颊,语气淡然,“皮相外物,失了便失了。“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环境的艰苦,比起东宫可能面临的无声硝烟与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北境的辽阔与直接,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她真正需要应对的,是萧玄胤此人,以及他背后可能隐藏的、关于“预言之女”的目的。
父亲谢泊渊来过几次,不再提朝堂局势,只细细与她分说北境风物、军中惯例,甚至隐晦提点了几个萧玄胤身边可能得用之人的名字与性情。
谢韫玉知道,这是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铺设前路,她凝神静听,一一记在心里。
母亲李晏如则拉着她的手,眼泪落了几回,终究化作了无数琐碎的叮嘱,从如何打理内务,到如何应对夫君,再到边关生活的种种细微之处,恨不能将毕生经验倾囊相授。
谢韫玉耐心听着,心中暖流涌动,却也更加坚定了前行的决心,她必须好好活下去,不仅要活,还要活出属于自己的姿态。
嫁妆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除了按宫中制度备下的,谢韫玉悄悄将自己历年积攒的体己、一些便于携带的珍本典籍、以及她凭借记忆绘制的,关于水利、农事、甚至简易医护的草图,都仔细收拢装箱。
这些,是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时光在忙碌与暗涌中悄然滑过,婚期倏忽而至。
这一日,天未破晓,漱玉轩便燃起了灯烛。
开脸、敷粉、描眉、点唇......谢韫玉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偶,任由喜娘与侍女们摆布。
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穿在身上,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
最后,那顶沉甸甸的赤金点翠九翟冠压在头上,珠翠累累,步摇轻颤,几乎让她难以抬头。
镜中映出的新妇,面若芙蓉,眸似点漆,平日里那份清丽疏离被浓烈的色彩与华贵的妆饰掩盖,呈现出一种近乎逼人的明艳。
怀珠与映雪在一旁看着,眼圈微红,既有不舍,亦有不平,却都强忍着,只将最祝福的笑容挂在脸上。
“吉时已到——“
外面礼乐喧天,鞭炮齐鸣。
谢韫玉拜别父母,由兄长背负着,一步步走出生活了十五年的漱玉轩,走出太傅府。
视线被鲜红的轿帘隔绝,外界的一切喧嚣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她端坐在摇晃的轿辇中,听着震耳的锣鼓与鼎沸的人声,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花轿绕城,最终停在了濯缨王府门前。
接下来的流程繁琐而冗长,跨火盆,拜天地,谒宗庙......谢韫玉依着礼官的唱喏,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姿态优美,神情恭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估量,甚至还有一丝......她无法准确形容的复杂意味,冰冷而具有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厚重的盖头,看进她的心底。
她知道,那是萧玄胤。
直至被引入新房,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拔步床上,那如影随形的目光才暂时消失。
新房内红烛高烧,暖香馥郁,处处透着喜庆,却也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侍女们恭敬的请安声。
“王爷。“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淡淡的酒气,还有一丝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涌入。
脚步声渐近,停在她面前。
谢韫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下一刻,眼前骤然一亮,覆盖许久的盖头被一杆缠着红绸的玉如意轻轻挑起。
她下意识地抬眸。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锦靴,绣着暗金的云纹。
视线向上,是同色的亲王吉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劲瘦,再往上,便对上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萧玄胤就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挺直如刀裁的鼻梁,以及那双正凝视着她的、幽深难测的眸子。
他的容貌无疑是极其出色的,却并非太子萧玄熠那种温润如玉的俊雅,而是一种带着锋芒与冷硬的英俊,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疏离。
他也在看她,目光毫不避讳,从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到涂抹得艳丽的唇瓣,再到被繁复嫁衣包裹的纤细脖颈,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新婚的妻子,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战略物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慎的挑剔。
谢韫玉迅速垂下眼睫,依着礼数,微微屈膝,声音温软而恭顺:“臣妾,见过王爷。“
萧玄胤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过了片刻,他才低沉开口,声音因饮了酒,带着些许沙哑:“免礼。“
他挥手,屏退了屋内侍立的喜娘与侍女。
随着房门被合上,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喜庆的红色似乎也变得有些逼仄。
萧玄胤走到桌边,执起白玉酒壶,斟满两杯合卺酒,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行军之人特有的简洁。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
谢韫玉起身,抬手接过,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不可避免地触碰,他指腹带着一层明显的薄茧,冰凉而粗糙,与她细腻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手臂交错,饮下杯中酒,酒液辛辣,一路灼烧至胃腹,却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与紧张。
放下酒杯,萧玄胤看着她,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语气直接而淡漠,如同在部署军务:
“既入王府,便是本王王妃。府中中馈,一应交由你执掌。
北境环境特殊,规矩虽不如京中繁缛,但该有的体统不可废。你只需安分守己,恪尽本分,本王自会予你应有的尊荣。“
他的话,条理清晰,权责分明,听不出半分新婚应有的温存,反而像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谢韫玉心中微凛,他如此干脆地交出内宅大权,是试探,还是真的不在意?抑或是,这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掌控?
她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轻声应道:“臣妾谨遵王爷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王爷信任。“
萧玄胤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失望的情绪?快得让谢韫玉几乎以为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即转身,竟径直走向与拔步床相连的暖阁。
“王爷?“谢韫玉有些愕然地抬眸。
萧玄胤脚步未停,声音从暖阁方向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本王不惯与人同榻。你宿于此。“
话音落下,暖阁的门已被轻轻掩上。
新房里,红烛依旧高燃,满室华彩,却只剩下谢韫玉一人,独自站在床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怔忪出神。
分房而居?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是因为不喜她这“强塞“来的王妃?还是因为他本性如此冷漠?或者......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都化为了唇边一缕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
无论如何,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于她而言,至少在眼下,并非坏事。这给了她喘息之机,也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这场婚姻中的处境。
她缓缓坐到床沿,开始动手卸下头上沉重的翟冠与珠钗,一件件华美的饰物被取下,放在妆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镜中,女子绝丽的容颜渐渐洗去铅华,露出原本的清雅轮廓,那双眸子,在卸下伪装后,显得格外清明冷静。
她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边一盏小小的银灯,然后和衣躺下,锦被柔软,却带着陌生的气息。
隔着一扇门,内外皆是一片寂静。
她知道,萧玄胤也并未入睡,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黑暗中间隔弥漫。
这一夜,沧澜院的新房内外,一对各怀心思的“新人“,在无声的试探与戒备中,共同度过了这漫长而特殊的新婚之夜。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浓墨转为鱼肚白。
谢韫玉早早起身,由怀珠和映雪伺候着梳洗,她选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的锦缎襦裙,既不失亲王妃的庄重,又不至于太过招摇。
发髻也梳得简洁,只簪了几支素雅的珠花并一支赤金衔珠凤钗——这是亲王妃品级的象征。
她走出内室时,萧玄胤也已从暖阁中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墨蓝色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倦色,显然也休息得不好。
两人目光在晨光中短暂交汇,皆是一片平静,仿佛昨夜的分房而居再寻常不过。
“王爷。“谢韫玉依礼福身。
“嗯。“萧玄胤淡淡应了一声,“用过早膳,便入宫谢恩。”
早膳摆在偏厅,气氛沉默得近乎压抑。
菜肴精致,却食之无味,萧玄胤用餐极快,姿态却依旧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礼仪规范。
谢韫玉细嚼慢咽,姿态端庄,心中却在快速分析着他的行为模式。
他似乎在刻意保持着距离,用冷漠筑起一道高墙,但这堵墙是为何而筑?是为了防备她,还是别的什么?
早膳后,入宫的马车早已备好,马车内空间宽敞,陈设简洁,一如萧玄胤给人的感觉。
两人各坐一边,中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一路无话。
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清晰可闻。
皇宫,乾元殿。
帝后同受新婚夫妇叩拜。皇帝萧景明看着下首并肩跪着的儿子和新妇,目光在谢韫玉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随即淡淡道:
“既已成家,便是大人,胤儿,北境重地,不可久离。谢氏,你既为濯缨王妃,当恪尽妇职,辅佐胤儿,安定后方。“
“儿臣(臣媳)遵旨。“两人齐声应道。
皇后温攸宁的态度则温和许多,赏赐了些锦缎首饰,说了几句“早日开枝散叶“的场面话。
谢韫玉垂首恭听,做出羞涩模样,心中却明镜似的,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从宫中出来,回到王府,萧玄胤便径直去了外书房,似乎有军务处理。
谢韫玉则由王府的管事周嬷嬷引着,正式接手王府中馈。
周嬷嬷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精明,是萧玄胤从北境带回来的老人。
她将府中账册、库房钥匙、以及对牌等物一一呈上,态度恭敬却疏离。
谢韫玉并未急于查看账册立威,只是温言让众人各司其职,一切暂循旧例。
她深知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贸然动作反易引来反弹。眼下,观察和融入更为重要。
接下来的几日,平静得有些出乎谢韫玉的意料。
萧玄胤似乎极为忙碌,整日在外书房与部属议事,或是入宫述职,甚少在内院出现。
即便偶尔回沧澜院用膳,也是沉默居多,与谢韫玉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问答,客气而疏离。
谢韫玉乐得清静,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熟悉王府事务和研读北境资料上。
她发现王府的账目清晰,用度节俭,颇有军营作风,因此她并未轻易改动,只是在细微处稍作调整,比如将一些不必要的排场开销省下,用于改善下人的伙食,或是购置一些实用的物品。
这些举动,虽小,却渐渐让府中一些仆役对这位新王妃有了些好感。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始终涌动。
这日午后,谢韫玉正在翻阅一本前朝兵书注解,映雪悄悄进来,低声道:
“小姐,奴婢打听到,姑爷身边最得用的,是一位叫黯曦的侍卫统领,还有一位魏先生,像是幕僚,但不常露面。“
谢韫玉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萧玄胤的势力结构,比她想象的更纯粹,也更脆弱。完全依赖于军功和皇帝那点微妙的制衡心思。
“还有,“映雪迟疑了一下,“北境那边,近来似乎不太平。狄戎部落有些异动,姑爷这几日频繁召集将领,可能......很快就要返回北境了。“
谢韫玉心下一凛,果然,平静只是暂时的。
就在这时,怀珠进来禀报:“小姐,姑爷请您去外书房一趟。“
谢韫玉有些意外,这是她入府以来,萧玄胤第一次主动唤她去外书房。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随着引路的小厮前往。
外书房设在王府前院,风格冷硬简洁,四壁皆是书架,陈列着兵法典籍和舆图,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血气息。
萧玄胤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负手而立,听到通报声,他转过身。
“王爷。“谢韫玉敛衽行礼。
“嗯。”萧玄胤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指向旁边的椅子,“坐。”
谢韫玉依言坐下,姿态端庄,心中快速揣测着他的意图。
萧玄胤走到书案后坐下,沉吟片刻,开口道:“北境军情有变,狄戎蠢蠢欲动。本王不日即将返回边关。“
他的语气是通知,而非商量。
谢韫玉心中早有准备,面上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军情紧急,王爷身负重任,自当以国事为重。
只是......边关苦寒,刀剑无眼,王爷千万保重。“
萧玄胤看着她那双写满“担忧“的清澈眸子,目光深邃,仿佛想从中分辨出几分真几分假。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继续道:“陛下旨意,命你随行。“
谢韫玉微微一愣。皇帝竟下旨让她同去?
她迅速压下疑虑,垂首道:“臣妾既嫁与王爷,自当追随左右,只是......臣妾于边关事务一窍不通,恐给王爷添乱。“
“无妨。“萧玄胤语气依旧平淡,“北境虽苦,王府一应俱全,你只需打理好内宅即可。”
紧接着,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本王听闻夫人在京中素有才名,尤擅机巧之物,北境民生多艰,若夫人有余力,或可有所作为。“
谢韫玉心中猛地一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他知道些什么?难道他求娶她,真的与她的“不同“有关?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温软如常:“王爷过誉了,臣妾不过是读了些杂书,偶尔有些奇思妙想,登不得大雅之堂。若能为王爷分忧,臣妾定当尽力。“
萧玄胤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交代起行程安排和需准备的物品。
从外书房出来,谢韫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萧玄胤最后那几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他绝非无心之言!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更危险,也更......难以捉摸。
他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将她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吉祥物”或是内宅傀儡圈养起来。
北境之行,看来绝非简单的随军家属那么简单。
回到沧澜院,谢韫玉立刻吩咐怀珠和映雪加快整理行装,尤其将她那些“有用”的书籍和草图,妥善藏好。
夜幕降临,萧玄胤依旧歇在暖阁。
谢韫玉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萧玄胤的话,以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
边关,战场,狄戎......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危险,也充满了......机遇。
或许,那里正是她摆脱京城束缚,真正施展所学的地方?
而萧玄胤,这个心思深沉、行为莫测的男人,究竟是她的囚笼,还是她通往自由的......跳板?
她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被动等待,只会沦为棋子,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在这乱局中,博得一线生机。
北境的风沙,或许能磨去娇嫩,也能淬炼出真正的锋芒。
她闭上眼,心中已有了决断。
前路漫漫,暗流汹涌,而她,已做好准备,迎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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