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外书房谈话后，整个濯缨王府如同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迫感。
仆从们行走间的脚步更快了，外院时常有身着戎装的将领匆匆来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与战马偶尔的嘶鸣，打破了王府往日刻意维持的平静。
谢韫玉心知北境之行已定，便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命怀珠和映雪将她早已归置好的箱笼再次细细检查，尤其是那些装了书籍、图纸和私物的箱子，务必确保稳妥。
同时，她也开始有意识地通过周嬷嬷，了解北境王府的人员构成、日常用度习惯，乃至当地的气候物产。
周嬷嬷虽依旧表情严肃，但见这位王妃行事有条不紊，问询之事皆在点子上，并非一味骄纵或茫然无知，态度倒也缓和了些许，应答间多了几分实在。
“小姐，”映雪一边替谢韫玉整理着冬日的大氅，一边低声回禀着刚打探来的消息：
“奴婢听前院的小厮说，姑爷这两日几乎宿在外书房，与黯曦统领和那位魏先生议事到深夜。看来北境的军情……确实吃紧。”
谢韫玉轻轻颔首，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始泛黄的石榴树上，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想起萧玄胤那日看似随意提起的“机巧之物”与“北境民生”，心中那根弦始终绷着，他像是在她面前放下了一个模糊的饵，静待她的反应。
这日午后，谢韫玉正对着一本《北疆风物志》勾画批注，怀珠进来通传：“小姐，夫人来了。”
谢韫玉闻言，立刻放下书卷，眼中漾起真切的笑意，“快请。”
李晏如在侍女搀扶下走了进来，今日气色瞧着倒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仍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她拉着女儿的手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知微，在王府这几日可还习惯？王爷他……待你可好？”
“母亲放心，女儿一切都好。”谢韫玉柔声应道，亲自为母亲斟了茶，“王府事务虽杂，但理顺了倒也清闲。
王爷……他军务繁忙，平日里见面不多，但该有的体面都给了。”
她避重就轻，只挑能让母亲安心的话说，新婚分房、夫妻疏离之事，自是绝口不提。
李晏如何等心思，见女儿言辞闪烁，心中便猜到了几分，不由得一阵酸楚，却也不好点破，只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你自幼便有主意，母亲知道。只是此番远去北境，千里迢迢，那边又不太平……”她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
“你父亲说，王爷在军中威望甚高，定能护你周全。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母亲，”谢韫玉反握住母亲微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暖，“女儿不是那稚嫩幼儿，会照顾好自己。北境虽苦，却也天地广阔，女儿只当是去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您在京中，才要好生保重身体，勿要过于忧心。”
她顿了顿，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李晏如手中，“这里面是女儿自己配的一些安神香丸，还有一张方子，若您夜间难眠，或偶感不适，可照方调理。
京中事宜，女儿已托付了可靠之人，会时常递消息回来。”
李晏如握着那尚带着女儿体温的锦囊，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她这个女儿，看似温婉，实则心性坚韧，思虑周全，反倒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显沉稳。
她将谢韫玉揽入怀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我的知微……定要平安。”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李晏如又将一些打点好的、适合北地使用的药材皮毛等物留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送走母亲，谢韫玉独立窗前，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心中亦有些怅然。
但很快，她便收敛了情绪。离别本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她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护住想护之人。
三日后，启程的日子定下了。
出发前夜，萧玄胤难得回了沧澜院用晚膳，膳桌上依旧沉默，只闻杯箸轻碰之声。
用完膳，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萧玄胤并未立刻离开，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目光落在谢韫玉沉静的侧脸上，忽然开口：
“此行路途遥远，不比京中安逸，一应车马护卫，黯曦会安排妥当。你……可有特别需要添置之物？”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她的需求，语气虽仍平淡，却少了之前的纯粹公事公办。
谢韫玉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微微摇头：“谢王爷关怀，臣妾所需之物，已大致备齐，不敢劳烦。”
萧玄胤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的眸子，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隐隐浮现。
她总是这样，恭顺，得体，挑不出错处，却也像一潭深水，让人探不到底。
他宁愿她像寻常人那般，会抱怨，会畏惧，甚至会提出些无理要求，也好过这般滴水不漏的平静。
“北境苦寒，狄戎凶悍，非是戏言。”他语气沉了几分，“你既随行，便需心中有数。届时，一切需听从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臣妾明白。”谢韫玉垂首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萧玄胤站起身：“明日辰时出发，早些安置。”言罢，依旧转身入了暖阁。
谢韫玉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方才那片刻的停顿与追问，似乎……并非全然是出于对累赘的嫌弃？
翌日，辰时初刻。
王府门前车马辚辚，甲胄鲜明的亲卫军士已列队等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萧玄胤一身玄色轻甲，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苍松，正与黯曦低声交代着什么。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和肩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谢韫玉在怀珠和映雪的搀扶下走出府门。
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丁香色骑射服，外罩一件银狐皮里子的月白斗篷，长发挽成简单的髻，以一支碧玉簪固定，虽不似往日华贵，却别有一番清丽飒爽。
她出现时，萧玄胤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了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这身利落打扮还算满意。
“王妃，请登车。”黯曦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他年约二十七八，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将。
谢韫玉微微颔首，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宽敞坚固、内里布置却十分简洁的马车。
怀珠和映雪紧随其后。
萧玄胤翻身上马，动作流畅矫健，他勒住马缰，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目光深沉难辨，随即挥手下令：“出发！”
车辕滚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队伍缓缓开动，离开了这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都城。
马车内，谢韫玉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城门楼阁，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反而有种雏鹰初离巢穴的悸动与期待。
队伍出了京城，速度便快了起来。官道两旁，初秋的景致尚存绿意，但越往北行，草木便愈发显得苍劲萧瑟。
起初几日，行程尚算平稳，萧玄胤治军极严，队伍行进有序，晡时便择地扎营，警戒森严。
他大多时间骑马行在队伍前方或外侧，偶尔会策马至马车旁，询问一两句“可还适应”、“有无不适”，得到谢韫玉“尚好”、“无碍”的回答后，便不再多言。
谢韫玉乐得清静，在车中不是看书，便是透过车窗观察沿途地貌风俗，与自己之前研读的书籍相互印证。
她发现萧玄胤选择的路线颇为讲究，并非一味贪快，而是兼顾了安全与补给。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险要地段，山势陡峭，林木幽深，官道因此也变得狭窄。
一直策马在前的萧玄胤忽然抬起手臂，整个队伍立刻停了下来，训练有素，鸦雀无声。
“怎么了，小姐？”怀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紧张地低声问。
谢韫玉放下手中的书，凝神细听，风中似乎传来些许不寻常的窸窣声响，夹杂着某种……压抑的杀气。
或许是上天给谢韫玉的补偿，她对危险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有埋伏。”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让怀珠和映雪瞬间白了脸。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前方山道两侧的密林中，骤然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
“敌袭！护卫！”黯曦的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山林中激射而出，直扑队伍而来！
“保护王妃！”萧玄胤的声音冷冽如冰，他早已拔剑在手，剑光闪烁间，将射向马车的几支箭矢格挡开去。
亲卫们迅速收缩阵型，以盾牌护住马车和重要物资，与林中冲出的黑衣人战作一团。
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惨叫声、马匹惊嘶声不绝于耳。
马车剧烈地摇晃着，怀珠和映雪吓得紧紧抱在一起，谢韫玉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透过车帘的缝隙，她冷静地观察着外面的战况。
黑衣人数量不少，且身手矫健，显然不是普通山匪，而是经过训练的杀手，目的性极强，攻势大多指向萧玄胤和这辆马车。
萧玄胤身处战团中心，剑法凌厉狠辣，每一招都直奔要害，与他平日朝堂上那作为“磨刀石”的隐忍形象判若两人。
黯曦亦勇猛无比，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护在萧玄胤侧翼。
然而，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利用地形优势，不断从高处放冷箭，给亲卫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一支淬毒的弩箭悄无声息地穿过战团的缝隙，角度刁钻地射向萧玄胤的后心！他正应对前方三名黑衣人的合击，似乎并未察觉。
电光石火之间，谢韫玉目光一凝，来不及多想，抓起手边一个沉甸甸的紫铜手炉，用尽力气从车窗掷了出去！
“铛！”一声脆响。
手炉精准地撞在了那支弩箭的箭杆上，虽未完全击落，却使得箭矢偏离了方向，“噗”地一声，箭避开了皮肉，贯穿了萧玄胤的肩甲。
萧玄胤猛地回头，恰好看到那落地的紫铜手炉以及车厢内谢韫玉尚未收回的、镇定异常的脸庞。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但战况容不得他细想，他迅速回身，剑势更加狂暴，瞬间将面前一名黑衣人斩于剑下。
“结圆阵！弓箭手，压制两侧高地！”萧玄胤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因谢韫玉那出其不意的一掷带来的短暂喘息，令训练有素的亲卫迅速调整了阵型，战局开始扭转。
约莫一炷香后，厮杀声渐渐停歇，黑衣人见突袭失败，且伤亡惨重，迅速丢下几具尸体，遁入山林深处。
黯曦欲带人追击，被萧玄胤制止。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速速离开此地！”萧玄胤收剑入鞘，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后落在了那辆马车上，眼神复杂难辨。
亲卫们迅速行动了起来。
萧玄胤策马行至马车旁，车帘已被怀珠颤抖着手掀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车内的谢韫玉，她脸色有些苍白，呼吸微促，但那双眸子依旧清亮，不见多少惊惶之色。
“你……”他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厮杀带着一丝沙哑，“如何知道那支冷箭？”他问的是她如何察觉，更是问她为何能有那般精准的应对。
谢韫玉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心思百转，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强自镇定：
“陈社……臣妾只是恰好看到林中有反光，心中害怕，胡乱将手边之物扔了出去……惊扰王爷了。”
胡乱扔出？萧玄胤目光扫过那落在远处、几乎嵌进土里的紫铜手炉，又看了看车窗与冷箭来袭的角度。这“胡乱”二字，未免太过巧合。
但他并未戳穿，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很镇定。”这句话，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王爷谬赞，臣妾只是强撑着罢了。”谢韫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
萧玄胤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去查看伤员情况，只是转身之际，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那惊险一幕，以及车内女子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这个谢韫玉，远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
经此一役，队伍的气氛更加凝重，行进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谢韫玉靠在车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方才的举动必然引起了萧玄胤的疑心，但危急关头，她别无选择。
不过，那个梦……或许是上天给的警示吧。
她闭上眼，开始在心中复盘方才的袭击。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明确，手段狠辣，绝非寻常盗匪，是谁要置萧玄胤于死地？太子？还是……其他什么人？
北境之路，果然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与杀机。
而她和萧玄胤之间，那层薄冰，似乎也因此次意外，被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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