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深入地底十丈,竖井一封,暗无天日。
囚室逼仄,热臭熏天,空气稠得能拧出粘液。
林怀音蹲在墙角,竖起耳朵,攥紧雀头履,与一只红眼老鼠,对峙。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来的口粮杀气腾腾,老鼠直起上身,半枚杏仁大的脑仁里,充斥着鲜嫩血肉的美妙滋味。
饿了,想吃。
亮出尖牙利爪,它放肆甩尾巴,宽大耳廓却猛然一颤——竖井打开,有人来了。
不好,火把烧眼睛。
老鼠仓惶转身,林怀音听音辨位——
“啪!”
“吱!”
手感正确。
声音正确。
“啪啪啪啪啪啪啪!”
林怀音抡鞋爆锤。
看不见,一切全凭感觉,感觉血腥气呛鼻、吱吱声消失、骨头咔擦碎裂,那团恶心东西从浑圆到扁硬,直至彻底融入秸草堆,她才无力瘫坐,重新套上雀头履。
一场恶战,胜者为王,肃正钗环,整理衣裙,过道里寒风骤起,额间冷汗化作尖刺,一霎扎入头皮,激得林怀音头皮发麻。
竖井开了,是狱卒送饭?
一如往常,她摸索墙脚,想再打个绳结,记录莫名其妙被抓入狱的第九十天,然而指尖刚触到腐烂秸草,林怀音愣住了。
回荡于过道的嘈杂中,有一道镇定自若的踱步,嗒、嗒、嗒,踩上心尖。
不会错,那是她夫君——当朝首辅沈从云的脚步声。
三年前,林怀音被白莲教逆贼掳走,身陷贼窝,走投无路之际,就是先听到这脚步。
气定神闲的步调,一张一弛,由远及近,穿行在兵刃相接和凌乱喊杀中,好似闲庭信步,散发出一种诸天神佛鬼怪见了,都该俯首噤声的压迫感。
脚步主人尚未现身,逆贼作鸟兽散,林怀音没来由感到安心,再看到那俊美绝伦的男人脸,听到他琅声耳畔,说“林三小姐,沈某冒犯了。”,他指尖的温度探入她衣襟,她便当场崩了弦。
贼人给她下药,他为她解,他别无他法。
事后,沈从云如此解释。
林怀音就这样被沈从云救出贼窝,然后一救到底,从大将军府娶走,做了他的首辅正妻。
三年来,她一直将沈从云视为保命真君,他们祸福相依,她一世福运,都寄挂在他身上。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同样沦落悲惨境地,同样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可是林怀音不再悸动,她心尖发烫,腹如火烧、胃袋痉挛,她感到无比恶心,想踩断沈从云的狗腿,让他再也踏不出这脚步声。
因为身在诏狱这九十天,林怀音千方百计从狱卒口中打听到,她的父亲林震烈被判谋逆之罪,林氏九族——她的父兄母亲,年幼的侄儿,还有无数骨血姻亲,几千人被拉到午门处斩,弃尸乱葬岗。
家人惨死,林怀音悲痛欲绝,她知道父亲不可能谋反,林氏百年帅府,执掌禁军,忠贞不二,怎么可能谋反?
一定是陷害,是阴谋!
她不相信,她要平反,她要找到诬陷父亲的幕后黑手,为家人报仇!
但她被困囚笼,她脱不了身,她自身难保。
林怀音交出所有钗环首饰,求狱卒帮她收敛家人尸骨。
狱卒畏畏缩缩不敢答应。
她反复央求,苦苦哀求。
狱卒又说看她可怜,去瞧一眼也罢,回来却告诉她,那些尸骨早被野狗啃食,沤烂发臭,辨不出身份。
听到消息那一瞬,林怀音呕血不止,几乎当场死去,那狱卒慌乱,才坦白是沈从云指使他递送消息,就是为了折磨她、逼疯她,但是她决不能死,必须等沈从云亲自来料理。
而那个判处林氏谋逆,亲自监刑、看她满门人头落地的人,也正是沈从云
沈从云迟迟未来结果她,则是在忙着和朝臣对峙,强硬触犯律法,以首辅之尊迎娶平阳公主,当驸马。
狱卒惧怕沈从云,手忙脚乱抢救林怀音,慌乱中把所有一切吐露干净。
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林怀音脑子嗡嗡作响,她无力去想沈从云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何对她的族人举起屠刀,又是何时和平阳公主勾搭上。
她擦干净唇角鲜血,告诉自己坚强,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弄清真相,为林氏一族报仇雪恨。
——
“沈大人,这边请。”
狱卒殷勤引路,身着紫红绯绿、各色官服的朝臣,一眼望不到头。
沈从云一袭雪白狐裘,行在最前。
在他左右,狱卒高举火把,像在地狱焚烧太阳,转弯一瞬,刺瞎林怀音双目。
合眼刹那,她发现沈从云身侧露出个娇俏鼻尖,赫然并行着一个美艳女子。
女子?
平阳公主吗?
他们终于来对付我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怀音激动得浑身颤抖,攥紧拳头,一步一步走向铁栅栏,目视沈从云。
然而沈从云没有驻足,他目不斜视,踏着一贯从容的步子,嗒、嗒、嗒,径直走过。
林怀音目瞪口呆。
身着紫红绯绿官服的大臣,浩浩荡荡,踱步行去。
没人停留,没人侧目。
火把烧过她,明一阵,暗一阵,辟辟剥剥,大步朝前,直到最前方的沈从云驻足,停在隔壁囚室的铁栅栏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视火光映照中,一位身穿囚服的男子。
无人在意林怀音。
沈从云视而不见,就连素日与林家交好、几位林怀音唤作叔伯的武将,都不曾垂目瞥过她一眼。
果然,林家获罪被诛,立刻就树倒猢狲散。
林怀音心下了然,她不在意旁人,追去右边栅栏,目光越过居中独坐的白衣男囚,终于看清楚沈从云正脸。
此刻他面若冰霜,眸似寒星,让林怀音想起一年前,打死侍婢那一幕。
他不只为我而来。
林怀音的视线转向白衣男囚,很快意识到:沈从云是来杀这个男人,须得料理完他,才轮得到她。
她默默抓紧铁栅栏,想知道白衣男囚是谁,是不是也和她一样,遭人陷害,被关在这里等死。
咔。
狱卒插钥匙。
刺拉拉拉拉。
铁链解套,拖走。
拉开牢门,火把次第上前,插.入囚室四角,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林怀音捂眼。
十指缝间,火光摇曳,人影鬼魅般撞上墙壁,唯有白衣男囚纹丝不动。
他可真定得住,林怀音想:这样的人犯事,绝不会是小事,难怪沈从云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处置。
林怀音不知道此人是何时被关押在隔壁,只确定应当比她早,而她这三个月,老鼠都打死一堆,竟然对他的存在,毫无知觉。
被困深渊却如此沉得住气,真是可怕的男人。
若有机会联手,简直求之不得。
林怀音紧紧盯住白衣囚徒,寻觅机会。
过道里,沈从云低眉颔首,轻启薄唇,唤:“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林怀音犹如晴天受一霹雳,大惊失色。
竟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身穿囚服被拘在诏狱里头?
他犯事了?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监国多年,臣民归心,圣上都快病死了,皇位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他能犯什么事?
谋逆吗?林怀音立刻反应过来——除了谋逆,还能是什么呢?
两道栅栏之外,沈从云居高临下,语声无波:
“太子殿下,您戕害嫔妃、屠戮皇嗣、弑杀君父,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本该尽早处决,告慰圣上在天之灵。但是平阳公主殿下到底是您的亲妹妹,不忍萧氏皇族就此血脉断绝。
故而,她力排众议,为您择中一位太子妃,若您能留下皇嗣,公主殿下会将他抚养成人,承继大统。”
沈从云不疾不徐,宣判完毕,睨视白衣囚服的太子,幽寒眼底,透出几缕按捺不住的机锋。
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太子临幸太子妃,平阳公主就算仁至义尽。
当然,太子妃不会有孕,平阳公主会是唯一的皇族骨血。
尊女帝,势不可阻。
邻国、边疆、郡县、朝堂、宫城,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尽在掌握,有他沈从云一力抵万言,朝臣不敢多嘴。
他要亲手送此生挚爱的平阳公主,登上至尊之位,再埋葬令人作呕的林氏女。
他会同爱了十五年的小凤凰,画眉举案,共掌天下。
只要,太子临幸太子妃。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太子殿下,已经无路可走。
昔日至尊沦为阶下囚,清贵雍容的太子殿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周公之礼,里子面子,彻底瓦裂崩毁。
真是绝佳落幕。
阻挡平阳的绊脚石,都该落到如此下场。
胜券在握,沈从云舒舒然伫立,脸上挂起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
只见他轻轻抬手——太子妃走入囚室,跪到白衣太子面前,脱簪松髻。
几名太监抖开一匹绣有鸳鸯的赤色锦缎,沿着囚室四壁,张挂一周,算作临时帷帐。
只是赤色锦缎窄窄一圈,上不贴顶,下不沾地,纯粹是个摆设,林怀音随意瞥去,就见太子端坐依旧,太子妃青丝铺地,一览无余,而过道中的一众的朝臣,竞也分毫没有回避之意。
事关皇室血脉,他们应当是来作见证。
过道中,荡来沈从云略带歉意的声线:“竖井狭窄,床榻入不来,微臣无能,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不过您放心,事后,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殿下回东宫居住,确保皇族血脉纯正。”
话音未落,轻柔涟漪声入耳,好似手指揉捻花瓣、拂过水面,太子妃正宽衣解带,褪绫罗。
林怀音看着眼前光景,她有点恍惚,耳中反复回荡那句——“事后,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娘娘回东宫居住,确保皇族血脉纯正。”
“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娘娘回东宫居住。”
对!
就是这个!
离开诏狱的办法!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在心底翻涌,林怀音抓死铁栅栏,浑然不觉铁锈刺入掌心,高声朝太子殿下喊话——“我来做你的太子妃,如何?我年芳十七,虽然出嫁两年没有子嗣,但那是因为夫君不能人道,我觉得你比他强,一次就能让我怀上。”
林怀音话音未落。
这话音也着实落不了地,来来回回往过道散开,很快又变成回声震回来,在翻滚在众人耳朵眼。
林怀音望住太子殿下,只求他回应,耳畔却有“嘶嘶”声不断炸开,先前对她不理不睬的紫红绯绿,目之所及,所有官员、狱卒、太监,全都鼓胀眼睛,盯住她,倒抽冷气。
沈从云面红耳赤,整个人都点抖,袖中的手都快掐出血珠子。
“呵呵。”太子殿下发出一声轻笑。
沈从云那双从进来诏狱就没看过林怀音一眼的冰色眸子,终于落到她身上。
如果平常他对林怀音只是冷淡,漠视,这一刻的沈从云,直想撕烂她,将她挫骨扬灰。
他的女人,居然当众说他不能人道。
偏偏他们确实成婚两年没有子嗣。
朝臣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沈从云气得想杀人。
贱人众目睽睽之下,向别的男人自荐枕席,还是他此生最恨的太子。
他沈从云休了不要的女人,也断不能让别的男人沾染。
绝无可能。
沈从云怒,他恶狠狠盯住林怀音,脸色铁青。
他知道林怀音受不住他的目光,他横一眼,林怀音会腿软,狗一样摇尾乞怜。
迫人的视线,瞬间笼罩林怀音,相处三年,林怀音在骨子里就崇拜沈从云,对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他一怒,她就想跪。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灭族之恨重铸她脊骨,压制一切软弱,她心中只有冲天怨恨,她抓死栅栏,就像掐进沈从云的脖子,眼刀直射,目光狠狠挖去,她不怕他。
沈从云没料到她会如此,他养了三年的狗,居然冲他龇牙,他难以置信,指甲掐入掌心,忽地眉峰一蹙。
“呵呵呵。”太子殿下又笑。
“林三小姐,才是孤要的太子妃。”他的声音,优游自若。
朝臣们脑中齐声轰鸣——什么林三小姐?那是罪臣林氏之女、沈大人的下堂妻!
女人发疯就算了,太子殿下公然索要臣妻,这是要和沈大人接着干仗啊!
朝臣战战兢兢,视线压低,无人敢看沈从云,更恐惧太子,却抵不住太子监国多年,弹压山川的霸主之姿,早就烙入他们心底。
龙生九子,纵然谋逆之子,也是真龙血脉,何苦来凑这该死的鬼热闹!朝臣们悔之不迭,个个两腿充血,想逃离是非之地。
惊恐慌乱,霎时乱了阵型。
林怀音不惧朝臣目光,只心喜太子十分上道,挑眉看去,太子正歪头瞧来,眸中噙着笑意,一脸玩死人不偿命的好整以暇。
旁人的恐惧愤怒,他毫不在意,四目相对,他看着林怀音,笑意从眉梢释放,肩膀自在耸动,恍惚间好似他才是此间主宰,绝无半分龙困浅滩的凄怆。
这副姿态过于从容,让沈从云恨得牙痒。
林怀音是他恶心厌恶,不要的东西。但就算是他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沾手,他早就打算好,送走太子,就将贱人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谁都不许提,大兴帝国、他沈从云身侧,从来都没有一个叫林怀音的贱婢。
可是太子居然指名要她。
他若拒绝,平阳公主的仁善就会蒙尘。可叫他点头,如此万目睽睽,岂非叫帝国上下笑话?
日后谁能忘记他沈从云的女人,被废太子碰过。
沦落到这步田地,还要恶心人。
这一刻,沈从云终于理解为什么平阳公主会说:“此生最恨,就是皇兄。”
雪白狐裘,压不住沈从云的暴怒。
他是首辅重臣,对方是监国太子,太子压了他一辈子,压得他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没想到临死,太子还要骑到他脸上,玩弄他于股掌。
他恨,恨不能将太子挫骨扬灰。
可是夜长梦多,任何事都必须为平阳登基让路。
眼下的胜利,远不及太子积威深入骨髓,万一被他抓住机会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沈从云不敢迟疑,收敛神思,咽下恶气,一个眼神递出去,狱卒脊背发寒。
当真,要开门?
狱卒难以置信,深怕沈从云反悔,拖拖拉拉插钥匙,扯铁链。
他动作太慢,林怀音万分不悦,麻利地扯起铁链绕圈解套。
沈从云见她如此迫不及待,气得咬牙,恨不能咬她一脖子血。
可是他必须忍耐。
咳嗽一声,跪在太子面前的太子妃,兜上钗环,掩面逃离,青丝如旗。
“吱嘎——”
林怀音的牢门洞开。
她不管不顾,朝太子飞奔,左右相邻短短距离,她跑过沈从云面前,却没注意,沈从云悄悄抬起了脚。
跑得太快,刹不住车,撞上的瞬间,林怀音双脚离地、飞扑出去,谁知就在这霎那,太子走出了囚室,挽伸长臂,林怀音便进了他怀抱。
太子打横将她抱在怀中,冲沈从云戏谑一笑:“怎么,沈卿很有兴致看我们圆房?孤的音音如此艳丽可人,只怕列为臣工,一世都将难以忘怀。”
此言一出,朝臣苦不堪言,只恨不能自戳双目,捣烂耳根。
太子可怕,但终究要死,可谁又敢看沈从云的女人啊,怕不是要给他记恨一辈子!
沈从云目视太子得意转身,气得发抖。
他的女人,他扔了不要的女人,也断不能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还给满朝文武盯着瞧,更遑论什么记一辈子!
这不是打他沈从云的脸吗?日后朝堂相见,他怎知朝臣心底,是否遍地污秽?
他还要迎娶平阳,难道也任由众臣幻想他与平阳的床笫之事?
怒火燎原扼不住,雪白狐裘衬得沈从云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瞳仁映着火把燃烧,猩红妖冶。
林怀音这个贱人,无耻下贱,死到临头还要勾三搭四!
沈从云恨,恨不得一把火,烧死这对狗男女。
但他不能轻举妄动,平阳公主还在等好消息。
太子必须圆房,他们需要一个缓冲时间。
至于有没有子嗣,太子妃何时丧命,只待他与平阳彻底掌握局势,否则贸然尊女帝,朝臣们兴许会把目光投向那些没落宗室,当真闹起来,会非常棘手。
思量来去,沈从云奈何不得,一个忍字,死死压他肩头。
左右是他不要的女人,太子想捡由他捡,但是朝臣,有眼看最好也要有命活!
沈从云咬碎牙槽,拂袖而去。
信号一出,朝臣、太监、狱卒,谁都不敢停留,一窝蜂跟随沈从云退走回避,生怕跑晚了,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惹上沈首辅这个苦主。
须臾片刻,人潮散尽,囚室悄然无声,只剩太子和林怀音。
“砰!”
太子出其不意,弹了林怀音一个脑瓜崩。
好痛。林怀音额头红红,脑浆嗡嗡震动,被敲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将她靠墙放下,挑来一些勉强可称干净的秸草,铺摆平整,然后盘腿正对而坐。
“办事了。”语调轻佻,太子笑得很贱,洋洋往地上一躺,道:“本太子不通人事,音音你自己来吧。”
“点收藏,否则下诏狱哦。”[墨镜][墨镜][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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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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