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暒并非粗枝大叶之人。
她能在各种声音汇集的山牢中发觉身后数丈之远的些微脚步声。
如此敏锐与警惕的一个人,为何对那夜柴火房外闪过的身影无动于衷?
燕山鹰心神不定的转身离开,可是他刚刚走出山牢大门,迎面便跑来一群背刀提棒的土匪喽啰。
为首的是楚六,他看到燕山鹰在此处略显惊讶,“呦,这不是燕大当家的么,小的方才在山寨里找您半天了,没想到您竟在此处溜达啊。”
他们看着有些来者不善,燕山鹰晓得情况不妙,却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寻我做什么?可是齐大当家有何吩咐?”
“燕当家去了便知晓。”楚六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来人!将燕当家的好生请到聚英堂前院。”
楚六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两个喽啰从队列中走出站在燕山鹰左右,他们面容紧绷,举止僵硬,好像只要燕山鹰稍有不从,这两人就会立时出手将他牢牢钳住。
燕山鹰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只好乖乖被这两个喽啰杖履相从的赶着往前走,身后再没有其他土匪们跟上来,他扭头看了一眼,又见楚六领了几个手下大步流星的步入山牢之中。
初暒被关进山牢许久,楚六怎么今日想起来见她了?
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燕山鹰后腰就被身侧土匪推搡一下,“燕当家,齐大当家的已经在前院等您许久了。”
燕山鹰点了点头,回首随他们同去。
聚英堂前院人声鼎沸、水泄不通,整个山寨的土匪喽啰大概都聚集在此处,一众人热闹的好似在参加什么盛大集会。
初冬,山里的晨风如利刃削刮着土匪们的脸庞,他们有的抱着双臂原地蹦跳,有的挤在人堆里依仗个子高的兄弟挡风,站在人群外围的土匪看到燕山鹰过来,自觉地后退两步为他让出一条过路通道。
路尽头那位斜带着一个黑色眼罩的高大汉子许是真的等候燕山鹰许久了,见他过来,居然自降身份上前迎了几步,殷勤笑说,“听底下人说,你晨时去院里寻我了?哎呀真真是对不住,我夜里收到急报,一早便与手下人来此处忙活了,不知燕当家寻我所谓何事啊?”
“劳大当家的记挂,我闲人一个,早起后无事四处转悠而已。”
“什么闲人!您燕大当家的可是我威虎寨的大恩人!”
不远处又涌来一堆人,站在院中的土匪们见状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齐威虎偏头朝熙攘方向瞥了一眼,脸上的笑意越深了,“燕当家早起无事,可我这儿却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正要说与你听。”
顺着齐威虎的视线望去,燕山鹰瞧见院中土匪喽啰们为来人退让出来的通道更宽阔了,他们纷纷噤了声,静静地目视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纤瘦却挺拔非常的少年。
初暒被关在山牢数日,面容衣衫虽有些狼狈,可那双凌厉双眸中并不见一丝颓丧,带她出来的楚六将其反手绑着,像是不放心,还在她前后左右围了一圈神色凝重的提刀喽啰,而被人押着前行、被两旁土匪目不转睛直视的初暒本人却仿若没有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探询目光,就只是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燕山鹰被初暒眼中的平静,扰的有些不安,道,“齐大当家的,你口中好事该不会就是趁着今日阴天,请初二当家的出来吹风吧。”
“哈哈哈……”
“燕当家可真会说笑。”齐威虎大笑三声,而后提醒说,“助我诛叛徒、复权势那日,你曾说我威虎寨空有热闹,没有血气,若我再削几个人头与你耍耍,你燕山鹰或许会更满意,今日这场热闹,就是专为让你满意才组的局。”
燕山鹰听他此言,心里倏地警觉起来,“你这是何意?”
齐威虎从怀中摸出一块灰色布片举在手中,得意高喊,“昨夜我收到朝廷文书,上曰,我威虎寨虽然粗暴鲁莽,却并不凶狠残忍,朝廷向来求贤若渴,不嫌弃英雄出身,故而愿招安威虎寨众多草莽好汉,用其凌云之志以报效中北朝廷,我齐威虎自从坐稳虔来山四寨之主就一心想带领众兄弟们吃香喝辣,在这山中逍遥快活,可收到此文书时又恍然觉得,我等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能一辈子都憋屈在这小小虔来山之中,兄弟们早听说慕峰青慕大将军被急调边境的信儿,我猜想定是那漠匪又开始在疆界滋扰生事,若与北漠战势一开,中北必然亟需不少作战人才,若寨中诸位兄弟受招安后能得朝廷重用,今世说不定真能在史册上留下自己姓名!我手中这份便是朝廷招安文书,不知院中有多少兄弟愿随我下山受朝廷招安,用本事为自个儿的余生拼一个锦绣前程!”
今晨天一亮,招安的消息就在前院悄悄蔓延开来,寨中的土匪喽啰们刚刚聚在一堆已经议论过一阵,因而此时他们听见大当家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并无人太过惊异,甚至因为齐威虎这些话底下不少人心中还泛起些激动与澎湃。
土匪喽啰们与身边兄弟面面相看,像是犹豫又像是有些无措,正当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院中一隅有道声音骤然乍起——
“我愿!”
潘闯从楚六身后走出,颔首抱拳,一字一句,“我愿随大当家的下山受朝廷招安,用本事为自个儿的余生拼一个锦绣前程!”
此情此景,楚六忽然想起,初暒带自己夺豹子山时,好像就是潘闯这厮最先丢刀,跪求入伙的。
此人原先对初暒惟命是从,后来齐威虎夺初暒权后,又对他俯首帖耳,真是八面玲珑,又惯会站队的人精!
楚六不甘落后,亦上前附和,其他人见他俩领头,一迭连声的说自己也愿意随大当家下山受朝廷招安。
齐威虎看向满院愿意追随自己喽啰,心中怡悦极了,而就在他险些忘形之时,身旁之人猛地伸手去夺自己手中布片,所幸齐威虎眼疾手快将布片捏紧,侧身躲过,怒斥,“燕当家有话好说,这般抢夺是什么意思!”
燕山鹰这会儿才终于确认自己被人耍了,他忍着怒火说,“熊黑当黑鹰岭家时,手上曾沾染过不少无辜百姓鲜血,我不信朝廷不将这笔账算在虔来山仅存的威虎寨头上!你若对我没有隐瞒,为何不肯让我看清那上面写着什么!”
“燕当家的有所不知, 我们在虔来山中作恶多年,朝廷往年也常将招安二字挂在嘴边,可这回……”齐威虎偏头看向正在院心默不作声的初暒,冷笑,“我却看出了他们此次招安的诚意。”
燕山鹰没有接话,只听齐威虎又说,“威虎寨二当家初暒心狠手辣,虐杀豹子山当家赖豹、石灭本无大罪的刀客谷众土匪,手段及其阴毒残忍,故朝廷在文书上声明,若交出初暒项上人头,人头到时,则威虎寨等大小人员所犯罪恶尽行赦免!”
齐威虎一边煽动,一边用眼神示意久候在一旁的姜九近身,“我知燕当家欲得我威虎寨二当家宝座已久,故而今日特将手刃初暒的差事交由你办,还望燕当家的不要辜负我这番好意才是。”
不容燕山鹰拒绝。
姜九将早就准备好的砍刀捧在他的面前。
砍刀的刀刃锋利,刀身也带着水汽,似乎是专门为了今日才将其细心打磨的。
燕山鹰抬手握住刀柄同时,余光不经意间看见院中有不少喽啰亦不动声色的齐齐将自己的手搭在腰间佩刀上。
他自嘲笑了一声,而后提着刀向初暒走去。
齐威虎的心砰砰作响,他既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素来喜欢削砍别人人头的初暒被别人削了脑袋的场面,又幸灾乐祸被手下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初暒此时还不是只能如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楚六神色凝重的站在初暒身侧,好像要负责的看守初暒直至她性命的最后一刻,而初暒对此漠不关心,她依然昂首安静地站在被土匪们包围起来的空地中。
楚六偏过头看向自己的二当家,脑袋里回想起她独自入威虎寨,率自己及一众土匪驰骋虔来、接连夺下三寨的往日点滴,那时候自己任劳埋头只听她差遣,竟不曾有一瞬想起行事如此沉稳、杀人和率众杀人如此老练的当家居然不过是个少年。
抛开初暒身上种种他猜不透的城府,楚六恍然觉得,若初暒今日真就这么窝囊的死在燕山鹰刀下,自己心中的不舍与惋惜恐怕要多过对她的恐惧。
众人凝视着缓缓挪动步子的燕山鹰,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山间的风声。
同样与楚六各怀心事的土匪喽啰们不忍一个有才能的当家命丧于此,有的低下头有的偏过眼,而就在他们所有人都短暂出神的这个瞬间,一直向聚英堂前院院心慢慢挪动脚步的燕山鹰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提刀回身,等山寨众人反应过来后才发现,本该出现镶在初暒脑袋的砍刀,此时竟架在齐威虎的脖子上。
“大当家!”
姜九距离齐威虎最近,也最为燕山鹰的莫名举动震惊,他拔出自己佩刀,怒斥道,“燕山鹰你这是做什么!”
“下去!休要轻举妄动!” 燕山鹰用刀刃抵在齐威虎喉头冷冷说,“否则,我就用这刀刃抹了齐威虎的脖子!”
燕山鹰掳掠齐威虎的速度太过迅疾且出人意料,被掳掠的齐威虎本人也是感觉到自己颈部痛痒才总算回过神来。
砍刀是齐威虎一大早亲手磨得,吹毛立断的刀刃锋锐他最清楚不过,生怕燕山鹰一个不小心就挑了自己的喉管,忙摆着双手让试图接近自己的姜九退后。
齐威虎佯作委屈不解,问,“燕老兄,与你共事这些时日我齐威虎对你恭敬有加,自问从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可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你先前也对助你坐上虔来山四寨之主之位的初暒恭敬有加,如今还不是想要取她的命么!若不是我掌有县衙情报,恐怕早被你卸了丢进山里喂熊了!”
被说中心事的齐威虎仍旧狡辩,“初暒带威虎寨一统虔来山之功,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朝廷看不过她,要她人头做招安投名状,此事与我何干!而你,也是初暒亲手抓住并送到我手里的,你不去恨她,怎么反倒要杀我啊!”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燕山鹰气极反笑,问,“你可敢将藏在怀里的招安文书给我瞧瞧?”
齐威虎呼吸一滞,肉颤心惊。
“你不敢给我看,是因为朝廷招安确实需要你交出投名状,只不过……朝廷要的人头不是威虎寨二当家初暒,而是我燕山鹰吧。”
半晌不见齐威虎开口,燕山鹰又道,“初暒率威虎寨众,将虔来山所有土匪汇聚一处,省了山底剿匪官兵多少翻山越岭找人的功夫,朝廷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想要她的人头,反而,熊黑借黑鹰岭的名号无恶不作,手中沾了无数兴民城无辜百姓性命,他死了,原黑鹰岭大当家燕山鹰的人头才是朝廷想要的、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招安投名状,你没杀我,不过是想利用我先替你除了初暒而已,可笑你如此忌惮初暒,却不敢亲手杀她,可笑你觉得是自己利用初暒替你夺得三寨一统虔来,却不知你才是被她从头利用到脚的蠢货!”
燕山鹰的嘲讽激怒了齐威虎,他不可置信极了,“你说什么?!”
“黑鹰岭中,真正当家的是熊黑而我只是个傀儡,你亦是如此,只不过,熊黑目中无人、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而初暒……”燕山鹰看向院中那个眸中终于晕出志在必得意味的笑意的少年,意味深长说,“善于蛰伏,懂得隐匿,与熊黑正是相反。”
“燕大当家实在过奖。”
沉默许久的初暒一出声,缚着身后双手的绳索便被一人立即砍断。
潘闯挥刀劈砍之举行云流水,好像早在自己心中演练过无数回,楚六就站在潘闯身边,因而瞬间就明白潘闯是初暒的人,他怒而举刀同潘闯冷眼相对。
铮铮铮……
冷刃接二连三冒着寒光出鞘。
一时间,聚在前院的土匪们一如数日前在聚英堂中那般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齐威虎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顺服初暒的同党全数捉拿,没成想零落在外的还有这么多,他一怒之下挣扎向前走了几步,“初暒!那日我故意激怒你,想引你犯错,而你将计就计在山牢中被关数日没有丝毫反抗,你不图钱不图权,入虔来山,进威虎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身份。”
初暒语气淡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我入虔来山,进威虎寨就是为给自己寻一个土匪山寨中当家的身份,以便用此名声顺理成章的受了朝廷招安。”
轰……
往日种种推心置腹之言不过是初暒有意欺瞒,而他却以为是自己运筹帷幄掌控着全局,齐威虎心中一根立柱轰然倒塌,燕山鹰说他可笑,他还不服,直到亲耳从初暒口中听见‘招安’二字,他才明白自己果真是被她从头利用到脚的蠢货。
“哈哈哈……”
齐威虎绝望崩溃的神情逗乐了燕山鹰,他不管齐威虎被自己手中砍刀划破直流血的喉咙,只看向初暒,质问,“我被你手下绑在柴火房时,你特意不封我口,让我问出齐威虎即将赶来黑鹰岭掌权的消息引我挑拨你二人,而后顺势被齐威虎关进山牢,留我们在外自作聪明与剿匪官兵们作对,你……早知兴民府衙中有我的人!”
初暒:“你果然聪慧。”
被一个毛头小子夸赞聪慧并不让人心生喜悦,燕山鹰脸上的笑意越发苦涩,“熊黑与兴民府衙奸细用作通信的风筝被齐威虎截获,那绑在风筝上的可能是任何东西,却绝对不会是招安文书,兴民县衙中……是否也有你的人?”
唔……
我的人?
初暒想起那个人人为之退避不及的病弱王爷,顿了顿才点头,不情不愿说——
“勉强有一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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