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露还凝在 “陈记糖水” 的窗棂上,像撒了把碎钻。阿瑾踮着脚擦货架顶层的青瓷罐,指尖裹着细布,连罐口的纹路都擦得发亮。阿瑜坐在柜台后,小手扒着木桌边缘,数着铜板:“一、二、三…… 姐姐,早上卖了三十五文!”
突然,铺门 “吱呀” 一声被撞开,一股风裹着泥点冲了进来。一个半大孩子跌在门槛上,灰布短衫的领口歪着,头发乱得像被狂风揉过的鸡窝,裤脚还沾着草屑,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十里路。他抬起头,露出张白净的脸,眉眼间带着股没藏住的娇纵,可此刻满是慌张,双手还死死攥着衣角,像是怕被人追上。
这是豫章王萧景曜的小儿子萧允翊。昨天他偷拿了父亲最宝贝的先帝赐的澄泥砚,想跟国公府的小世子比 “谁的砚台硬”,结果失手把砚台摔成了两半。豫章王气得要上家法,竹板都抽断了两根,他趁家丁去搬新竹板的空当,翻着王府后墙逃了出来。整个京城,也就竟陵王萧子良敢拦着他父亲,可到了竟陵王府才知道,萧子良一早奉命南下巡查漕运了。慌不择路间,他就往小巷子里钻,七拐八拐下,看见 “陈记糖水” 开着门,就一头冲了进来。
“别、别追了!我…… 我不是故意的!” 萧允翊喘着气,眼神扫过阿瑾姐弟,飞快地在心里盘算。
阿瑾立刻放下抹布,挡在阿瑜身前,手悄悄把弟弟往身后藏了藏。她盯着萧允翊的眼睛,语气带着警惕:“你是谁?”
阿瑜从姐姐身后探出头,他拉了拉阿瑾的衣角,小声说:“姐姐,他好像哭了,是不是被欺负了?咱们先让他进来躲躲吧。”
萧允翊见有台阶下,立刻挤出两滴眼泪,声音带着哭腔,还故意吸了吸鼻子:“我、我是城东张记布庄的学徒,我继母坏得很,天天打我,还不给我吃饭,昨天我偷偷吃了半块馒头,她就拿鸡毛掸子抽我,我只能跑出来…… 你们能不能收留我几天?我会干活,扫地、擦桌子、洗碗,什么都愿意做!” 他说着,还伸手擦了擦眼角,可指尖没碰到泪,他硬挤出来的泪珠子早就干了。
阿瑾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孩子说话的语气,不像长期受欺负的学徒,倒像是…… 故意装可怜。可看着阿瑜期待的眼神,还有萧允翊攥得发白的手指,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先坐在角落,别乱动东西,等先生回来再说。”
辰时过半,陈曦扛着锄头从柳溪村回来。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是阿瑾煮的红豆沙快糊了。他放下锄头,正要去灶房,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个陌生孩子,正偷偷拿阿瑜放在桌上的巴旦木仁吃,一颗接一颗,吃得嘴角都沾了碎屑。阿瑜坐在旁边,小手攥着衣角,却没敢说什么。
“这是?” 陈曦的目光落在萧允翊身上,眉头微蹙。他看这孩子的穿着,虽说是短衫,可针脚细密,料子也厚实,不像是吃不饱饭的学徒;再看他的手,指尖干净,没有长期干活的茧子,反而透着股养尊处优的细嫩。
阿瑾把萧允翊的 “遭遇” 说了一遍,萧允翊立刻凑过来,拉着陈曦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神里的可怜更浓了:“先生,我真的能干活!我不会偷懒的,只要你们别把我送回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陈曦蹲下来,视线与萧允翊平齐。他看着孩子的眼睛,那里面藏着慌乱和一丝侥幸,像极了前世他为了讨好朱念钧,故意装可怜的样子。心里的软意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叹了口气:“留下可以,但要干活抵食宿。擦桌子要擦到没有灰,煮糖水不能糊底,收摊要把东西归置好,要是偷懒或者捣乱,我就只能让你离开了,知道吗?”
萧允翊立刻点头如捣蒜,心里松了口气,不就是干活吗?比挨竹板好多了。可他从小在王府里娇生惯养,哪里干过这些粗活?
上午擦桌子,他拿着抹布随便甩了两下,结果没注意,抹布带着水甩到了货架上的糖罐里,白砂糖撒了一地,像铺了层细雪。阿瑾看着满地的糖,眼圈都红了,这是陈曦昨天刚买的,够煮三天糖水的。萧允翊看着阿瑾的样子,挠了挠头,小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擦一遍就好。”
下午帮阿瑾煮红豆沙,他坐在灶边,一开始还盯着锅,后来觉得无聊,就跟阿瑜玩起了 “猜豆子” 的游戏。等陈曦回来时,灶房里满是焦味,红豆沙已经糊在了锅底,黑糊糊的,连铜锅都被烧得发暗。
傍晚收摊时,他要帮着把葡萄干装进罐子里,结果手一滑,布袋掉在地上,葡萄干滚得满地都是,有的还滚到了柜台底下。陈曦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指尖沾了灰,额角却没什么不耐烦,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萧允翊,眼神里带着点哭笑不得。
萧允翊站在旁边,看着陈曦的背影,心里有点发慌。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要是在王府里,他打翻了东西,下人早就跪下来请罪了,父亲也会骂他 “不懂事”,可陈曦只是默默地捡,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第二天一早,陈曦扛着锄头出门时,看了眼坐在柜台后发呆的萧允翊,干脆说:“跟我去地里吧,铺子里你帮不上忙,去地里拔草、浇水,干好了晚上给你吃糖水蛋。”
萧允翊跟着陈曦往柳溪村走,心里还想着 “拔草有什么难的”。可到了西瓜地,看到满地的杂草,有的比他膝盖还高,他瞬间就皱起了眉。陈曦没说话,只是弯腰,伸手抓住一根草的根部,用力一拔,草根带着泥土被拽了出来。他把草扔到旁边的竹筐里,又弯腰去拔下一根,动作熟练又利落。
萧允翊蹲下来,学着陈曦的样子,伸手去拔草。可草叶上的毛刺蹭到他的手,痒得他差点松手;草根扎在土里很深,他用了半天劲才拔出来,还差点摔坐在地上。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他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他的手指被草叶划破了小口子,渗出血珠,他想找个东西擦,却发现身上没带帕子,因为在王府里,从来都是下人递帕子给他擦汗。
“累了就歇会儿。” 陈曦递过来一壶水,壶口还带着点温度。萧允翊接过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他才觉得舒服了点。他看着陈曦的手,指尖沾了泥土,指节上还有旧伤的痕迹,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先生,原来种东西这么累啊…… 我以前以为,吃的东西都是从厨房里来的,从来不知道要这么辛苦。”
陈曦笑了笑,坐在田埂上,拿出两个粗粮馒头,递了一个给萧允翊:“每样东西都要靠双手挣来,才踏实。就像你昨天打翻了葡萄干,要是你自己种的,肯定舍不得打翻。”
萧允翊咬了口馒头,粗粝的口感让他皱了皱眉,可他还是慢慢咽了下去。他想起在王府里,他吃的都是精致的糕点,要是馒头掉在地上,他肯定会让下人扔掉,可现在,他觉得这馒头比糕点还好吃,这可是他自己拔了一上午草换来的。
傍晚的时候,天突然变了脸。乌云像被墨染过一样,很快就遮住了太阳,接着就下起了连阴雨,雨点砸在西瓜叶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音。陈曦把竹筐盖在西瓜苗上,可雨太大,竹筐根本挡不住。
第二天一早,阿瑾急冲冲地跑到地里,声音带着哭腔,还没到地头就喊:“先生!不好了!西瓜苗蔫了!”
陈曦和萧允翊跑过去一看,只见五株西瓜苗都垂着叶子,原本嫩绿的叶子变得发黄,有的还卷了起来,土壤湿漉漉的,像是泡在了水里。阿瑾蹲在地上,伸手轻轻碰了碰叶子,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昨天你非要多浇两桶水,说‘多浇水长得快’,现在把苗浇死了!都怪你!”
萧允翊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他想辩解,说 “昨天的雨太大了”,可看着阿瑾通红的眼睛,看着蔫掉的西瓜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要是他昨天没多浇水,苗会不会就不会蔫?他是不是真的很笨,什么都做不好?
夜里,萧允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阿瑾哭的样子,想起陈曦默默捡葡萄干的背影,心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悄悄摸出铺子,从灶房拿了个小火把,往西瓜地跑。他想看看苗能不能救,要是能救,他就算连夜拔草、浇水,也一定要把苗救回来。
刚到地头,他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蹲在地里。火把的光映着陈曦的侧脸,他正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子挖着西瓜苗周围的泥土,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疼了苗。他的头发上沾了晨露,衣服也被打湿了,贴在背上,可他一点都没察觉,只是专注地挖着排水沟,把多余的水引到旁边的田埂上。
“先生……” 萧允翊小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愧疚和慌乱,火把在手里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
陈曦回头,看见他手里的火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怎么不睡?是不是担心苗?不是你的错,是这几天下雨太多,土壤涝了,我刚挖了排水沟,明天太阳出来,空气流通了,苗应该就能缓过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土,“坐吧,陪先生等会儿,等会儿看看有没有月亮。”
萧允翊蹲下来,看着陈曦手里的西瓜苗,叶子虽然还是蔫的,可根部的泥土已经不那么湿了。他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先生,我其实不是布庄的学徒,我是豫章王的儿子。我昨天把父亲的端砚摔碎了,怕挨家法才跑出来的…… 我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气?”
陈曦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挖排水沟,语气很平静:“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握筷子的时候,手指是翘着的,那是从小有人伺候的样子;你擦桌子的时候,不知道要顺着木纹擦,反而用劲甩,那是没干过活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眼萧允翊,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温和,“但你愿意认错,已经很好了。”
火把的火苗跳动着,映在两人脸上。陈曦看着火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声音轻得像夜风:“我有个朋友,小时候家里很有钱,住的是带院子的瓦房,院子里还种着桂花树。他母亲很疼他,每年秋天,都会用桂花做糖糕,糖糕上还会刻个小月亮,甜得能让人想起蜜。”
“后来他母亲生病了,咳嗽得厉害,连下床都难。他父亲本来是做绸缎生意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心思管铺子,每天只是坐在母亲的床边,看着窗外发呆。绸缎铺的伙计走了,账本也堆得像小山,家里的钱慢慢花光了,最后连院子都典卖了。”
“他祖母怕家里彻底败落,就给父亲找了个继母。继母很厉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对账,还去绸缎铺跟老客户求情,让他们再给家里一次机会。我那朋友当时不懂,觉得继母是坏人,是来抢他家东西的,处处跟她作对。偷偷拿家里的钱去给喜欢的人买礼物,故意把账本藏起来,让继母找不到。”
陈曦的声音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西瓜苗的叶子,眼神里带着怅然:“后来他才知道,继母的娘家早就败了,她嫁过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旧箱子,里面全是她母亲的针线活。她不厉害一点,债主早就上门把家里的东西搬空了。她管账本严,是怕我那朋友再乱花钱,把最后一点希望都弄没了。”
萧允翊握着火把的手紧了紧,小脸上满是认真:“先生,你那个朋友,他那时候肯定也很小吧?就像我现在这么大,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事。其实他已经很棒了,我爹也总骂我不懂事,可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陈曦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单纯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杂质,却说出了最通透的话。是啊,那时候他才十岁,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一直揪着过去的错不放,用愧疚折磨自己呢?他伸手,轻轻抱住萧允翊,下巴抵在孩子的头顶,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在孩子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谁说你调皮?你明明是最聪明的孩子。”
萧允翊被陈曦抱着,心里有点慌,却又觉得很暖和 。在王府里,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他,每次都是要么骂他,要么揍他。他伸手,轻轻抱住陈曦的腰,小声说:“先生,你别难过,我以后会好好干活,再也不捣乱了。”
而此刻,南下的玄色马车上,暗卫正躬身站在车厢外,声音压得极低:“王爷,豫章王殿下的小世子萧允翊,目前在陈公子的糖水铺中,陈公子带他去柳溪村的西瓜地劳作......”
萧子良靠在铺着玄色锦缎的软垫上,手里摩挲着块白玉佩,佩上的龙纹在车厢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却莫名闪过暗卫描述的画面,陈曦抱着萧允翊,孩子靠在他怀里,像找到了依靠。他的手指顿了顿,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他倒好,能遇到这样的人。”
旁边的王公公心里一酸,眼眶都红了。他跟着萧子良二十多年,怎么会不知道王爷的心思?当年先皇后娘家不得力,陛下忙于朝政,宫里的皇子们都欺负王爷年幼,把他的点心扔在泥里,把他的书本撕烂,还故意把他关在柴房里。王爷那时候才六岁,只能自己把泥里的点心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偷偷躲在角落里吃;只能把撕烂的书页一页页粘好,在柴房里借着缝隙透进来的光看书。从那时候起,王爷就学会了用冷漠伪装自己,再也没跟人说过一句软话。
“王爷,您小时候……” 王公公想说 “您要是那时候能遇到陈公子这样的人就好了”,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勾起王爷的伤心事。
萧子良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冽,反而带着点空茫。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轻声说:“那时候要是有人告诉我,‘不是你的错’,要是有人愿意抱我一下,或许……”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天终于放晴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接着,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西瓜地里,像铺了层金箔。萧允翊靠在陈曦身边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陈曦醒过来时,身上沾满了晨露,露珠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阳光透过露珠折射出耀眼的光,远远看去,像是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看着东边的太阳,心里一片澄澈,过去的厌恶、遗憾,像是被阳光晒化了一样,慢慢消失了。他轻声说:“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不能再用过去的错,折磨现在的自己了。”
身后传来阿瑜的欢呼声,清脆得像小鸟叫:“先生!苗活了!苗活了!”
陈曦回头一看,只见五株西瓜苗都挺直了叶子,原本发黄的叶子重新变得嫩绿,藤蔓正顺着他昨天插的竹竿慢慢往上爬,像一个个努力生长的小勇士。阿瑾蹲在旁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叶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是高兴的泪:“太好了…… 阿娘的种子,真的活了!”
萧允翊揉着眼睛醒来,看到活过来的西瓜苗,高兴得跳了起来,连鞋子都差点甩掉:“太好了!苗没坏!先生,我们以后真的能吃到黄西瓜了!”
陈曦笑着点头,看着充满活力的西瓜苗,阳光洒在它们身上,温暖而明亮。他如释重负,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谋生而忙碌,而是真正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他的人生朝着阳光,重新生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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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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