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冬,孝贤皇后丧仪。
一种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将永璋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离水的鱼,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焚香气味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又要咳嗽——但他死死忍住了。
不,不能咳。
绝不能。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幡、白帷、白烛火,还有正前方那具巨大而幽暗的梓宫。
这里是…长春宫?嫡母的灵堂?
永璋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那件粗糙的麻布孝服,以及一双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长开的手。
这不是梦。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金砖地面,耳畔传来的压抑啜泣,还有…还有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刻骨恐惧,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回来了。
回到了他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回到了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的国丧期间,他刚满十四岁不久。
就在…就在那个毁了他一切的呵欠之后!
永璋猛地抬头,惊恐万分的目光直直撞入一双盛怒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明黄色的龙袍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的皇阿玛,乾隆皇帝,正站在他面前,脸色铁青,那眼神中的暴怒和失望,与他记忆中那个毁灭性的瞬间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精准地卡住。
“逆子!”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这两个字带着与前生一模一样的冰冷和厌恶,狠狠砸向永璋。
“你的嫡母仙逝,竟连半点哀戚都不愿装吗?!”
接下来的感觉,熟悉得让他浑身战栗。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是皇阿玛的龙靴踹了上来。力道之大,让他单薄的身子猛地向后一歪,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额角磕了一下,嗡鸣作响。
前世的他,此刻应该是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拼命磕头求饶,语无伦次地辩解,反而更加触怒天威。
可是现在……
永璋趴伏在冰冷的金砖上,没有立刻求饶。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回来了。可为什么是回到这一刻?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哪怕早半个时辰!让他能避开这个该死的、无法控制的呵欠!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重活一次,竟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毁灭?那这重生的意义何在?!只是为了让他再体验一遍从希望到绝望的凌迟吗?
“怎么?无话可说了?”头顶传来皇帝更加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沉默挑衅的震怒,“朕看你是毫无悔过之心!”
周围的哭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所有宗室亲王、文武大臣、太监宫女都屏息凝神,恐惧地看着这场天家父子间的风暴。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永璋背上。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阿玛会厉声命令他滚出去,褪去棉衣,跪在殿外的冰天雪地里。然后在一个月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彻底将他打入深渊。
十二年的冷遇、病痛、无人问津的孤寂和被所有人放弃的绝望……那些前世啃噬他生命的痛苦记忆汹涌而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不。
不能就这样认命。
既然老天让他回来了,哪怕只是为了再受一遍苦,他也不能像前世一样,毫无反抗地引颈就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香灰的味道,刺痛了他的肺腑。
就在皇帝即将说出“滚出去”三个字的刹那,永璋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再是求饶,而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悲恸,重重地将额头磕向地面。
“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清晰。
再抬头时,他已泪流满面。
不是伪装,而是积攒了两世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皇阿玛!”少年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却异常清晰,“儿臣有罪!儿臣万死!”
乾隆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那满腔的怒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窒了一窒。
永璋不等他开口,继续哭着叩首,每一句都像是从心肺里撕扯出来:“儿臣不敢求皇阿玛宽恕!儿臣自知对嫡母大不敬,合该受任何惩处!方才…方才儿臣并非不悲不痛,实在是…是连日跪灵,昨夜又受了些风寒,头昏脑涨,方才一时失了仪态,绝非本心啊皇阿玛!”
他一边哭诉,一边重重磕头,额头上很快一片青红。
“嫡母仁厚,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恨不能以身相代…如今竟因己身之过,玷污了嫡母灵前清静,儿臣…儿臣心如刀绞…”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求皇阿玛重罚!无论跪是打,儿臣绝无怨言!只求…只求皇阿玛保重龙体,莫要因儿臣这不肖之子过悲过怒…”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认罪与恳求惩罚,但巧妙地将“不敬”的原因引向了“身体不适导致失仪”,而非“内心不悲”。更重要的是,他句句不忘提及孝贤皇后的“恩重”和自己的“悔恨”,最后竟还“担忧”起皇帝的身体。
灵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不孝”之子能说出来的话。那情真意切的痛哭和自责,那磕得砰砰作响的额头,似乎更符合一个因疏忽犯错而惶恐懊悔的孝子形象。
乾隆脸上的暴怒微微凝滞,他审视着脚下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儿子。那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上的青红和满脸的泪水不似作伪。他想起太医前日似乎确实提过三阿哥有些染恙…
最重要的是,永璋话里话外对孝贤皇后的尊崇和对他这个皇父的关切,极大地缓和了乾隆被“冒犯”的感受。
皇帝沉默了。
那双冰冷的龙目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深沉的审视。他久久地盯着永璋,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
良久,久到永璋几乎以为又要听到前世的判决时,头顶终于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冷哼。
“既知有罪,便给朕好好跪着反省!若再有一丝失仪,朕绝不轻饶!”
说完,乾隆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不再看他,重新走向了孝贤皇后的梓宫。
没有拖出去罚跪。
没有当众的极致羞辱。
永璋僵在原地,伏在冰冷的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他…他改变了第一步。
虽然依旧被斥责,依旧被定罪“有罪”,但惩罚止步于灵堂内继续跪省。
这意味着,那最致命、最公开的申饬和断绝继承权的宣告…或许,有可能,不会发生了?
巨大的侥幸和更深的不安同时攫住了他。
他重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这个姿势掩去眼中翻腾的、复杂至极的情绪。
皇阿玛的多疑和冷酷,他比谁都清楚。今日暂时过关,绝不代表日后就能安稳。
这条路,依旧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仍是万劫不复。
他这只前世的惊弓之鸟,今生,又能飞往何处?
历史上孝贤纯皇后富察氏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崩逝。皇三子永璋时年十四岁,因在丧仪中“未尽哀礼”遭乾隆严斥,被公开宣布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永璋终年二十六岁,追封循郡王。
我感觉他特可怜,放到现在,十四岁只是个初中孩子。可能富察皇后对乾隆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但她对永璋来说,可能真的只是一个不熟的和父亲一样高高在上的嫡母。要求一个少年对一位并不亲近的长辈表现出肝肠寸断的悲痛,是不近人情且虚伪的。永璋的真实反应,恰恰是人之常情。他却成了父亲情感管理的牺牲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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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来仍是惊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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