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小小的青玉镇纸,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永璋心中持续漾开涟漪。它无声地印证了他的猜测——舒妃纳兰氏,绝非凡俗宫妃。她不仅拥有非常规的渠道和见识,更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极其隐秘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投资”。
“格物致知”。永璋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它既是鼓励,也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指引。他不能再仅仅被动地阅读和吸收,他需要尝试着去“格”,去“致”,去验证所学,哪怕只是在最微小、最安全的范围内。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年关渐近,宫内虽因孝贤皇后丧期未过,依旧气氛肃穆,但必要的节仪和琐事依旧繁多。这日,内务府循例将一批预备赏赐给各宫及各王府的年节用物清单,送至几位年长阿哥处过目,美其名曰“习学理事”,实则更多是走个过场。
清单送至永璋这里时,负责的小太监态度恭敬却难掩敷衍。谁都知道这位三阿哥刚挨了申饬,圣心不在,这等事务不过是他走个过场罢了。
永璋却接过了那厚厚一叠清单,看得异常认真。
清单罗列细致,从绸缎布匹、瓷器摆件到干货吃食,种类繁多,数额巨大。前世,他根本不会细看,草草翻过便签字用印。但这一次,他逐页翻阅,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项物品的名称、数量、规格和拟赏赐的对象。
忽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停滞了。
上面记录着赏赐给某位远支宗室老王公的物品,其中有一项是“仿宋钧窑玉壶春瓶一对”。而就在他不久前看过的内务府旧年档案摘要里,隐约记得有一条记录,提及该王府去年因世子大婚,内务府依例赏赐过一批器物,其中就包括“钧窑玉壶春瓶一对”,且注明是“前朝旧藏,真品”。
仿宋钧窑和前朝真品钧窑,价值天差地别。是笔帖式记录笔误?还是有人刻意偷梁换柱,中饱私囊?
永璋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发现,甚至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错误。但,这恰恰是他需要的“试金石”。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清单,没有立刻指出,而是对那小太监温和道:“清单所列甚详,容我细细看过,明日再送回内务府。”
小太监略感意外,但也不敢多言,应声退下。
当夜,永璋书房灯亮至深夜。他反复核对记忆中的那条档案记录,确认无误。他又翻出内务府相关的则例,查看赏赐规制,确认以那位老王公的爵位和年资,赏赐前朝真品虽不算过分,但赏赐仿品也属正常范畴,全凭内务府把握尺度。
问题在于,记录的前后矛盾。
第二日,他并未直接去内务府,而是带着清单去了上书房,寻了一位以严谨耿直著称的汉师傅——刘墉之父刘统勋。他并未直接说明问题,而是以请教学问的名义,请教关于历代瓷器鉴赏和宫廷用度规制的问题,并在交谈中,“无意间”将话题引到了赏赐用物的记录规范上,模糊地提及了似乎看到前后记录有不一致之处,询问是否可能是笔误,还是另有讲究。
刘统勋学问渊博,为人刚直,对这类细节本就敏感,闻言便仔细询问起来。永璋这才“犹豫着”将清单和记忆中的旧档记录说了出来,态度谦卑,完全是一副请教疑难、生怕自己理解有误的样子。
刘统勋听完,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自然明白这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也更欣赏永璋这份细心和求证的态度。他捻须沉吟片刻,道:“三阿哥所见细致。赏赐记录关乎内府规制,理应清晰准确,前后不一确是不该。此事老夫知晓了,你且将清单留下。”
永璋心中暗喜,知道此事已成功递到了合适的人手中。他再次恭敬行礼:“多谢师傅指点,儿臣愚钝,若非师傅解惑,儿臣还恐是自己看错了,险些闹出笑话。”
他完美地将自己隐藏在“好学求知”、“害怕出错”的表象之下。
事情的发展果如永璋所料。刘统勋并未声张,但私下通过自己的渠道向内务府核实了此事。内务府得知是刘大人查问,不敢怠慢,一查之下,果然发现是经手小吏试图以仿品替代真品,贪墨差价,并粗心大意导致了记录漏洞。事情很快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贪墨小吏被革职查办,记录得以修正。
整个过程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永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但几天后,永璋被乾隆召见。
他心中忐忑,不知是福是祸。步入养心殿东暖阁,只见皇阿玛正坐在炕上批阅奏折,刘统勋竟也在一旁。
永璋按捺住心跳,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乾隆放下朱笔,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内务府那桩小事,是你发现的?”
永璋心头一紧,立刻躬身道:“回皇阿玛,儿臣不敢居功。儿臣只是翻阅清单时,偶觉一处记录与旧档似乎不符,心中存疑,又恐自己学艺不精看错了,故特向刘师傅请教。皆是刘师傅明察秋毫,内务府各位大人秉公办理,儿臣并未做什么。”
他将功劳全推了出去,姿态放得极低。
乾隆闻言,目光转向刘统勋。
刘统勋拱手道:“皇上,三阿哥所言属实。确是阿哥心细,发现疑点后不妄下论断,而是先行求证请教,治学理事,本该如此严谨。”
乾隆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永璋,眼神似乎缓和了些许:“嗯,知道细心求证,是好事。看来近日读书,还算有些长进。”
没有夸奖,没有重赏,只是一句淡淡的“还算有些长进”。
但这对永璋来说,已是天籁之音!
“儿臣谢皇阿玛教诲!定当更加勤勉,不负皇阿玛期望!”他强压着激动,再次叩首。
“去吧。”乾隆挥了挥手,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永璋恭敬地退了出来。直到走出养心殿很远,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
他成功了!
他不仅成功地利用所学,解决了一个微小但实际的问题,更关键的是,他在皇阿玛和刘统勋这样的重臣面前,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细心”、“严谨”、“好学”、“守礼”的新形象。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而就在他离开后,养心殿内,乾隆看似随意地问了刘统勋一句:“你看三阿哥近日如何?”
刘统勋沉吟片刻,客观答道:“三阿哥经此事后,似沉静不少,读书亦肯用心,今日观之,行事亦知分寸规矩。”
乾隆“嗯”了一声,未再多言,继续低头批阅奏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君心似海,谁又能知道,这颗小小的石子,是否也在那深不见底的海面上,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呢?
永璋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养心殿后不久,一份关于内务府此事的简单汇报奏折,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皇帝的案头。而奏折的末尾,有一行极不起眼的朱批:
“知道了。三阿哥处,可稍加留意。”
这行字迹很快被新的奏章覆盖。
但某种变化,已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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