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孝贤皇后的丧期已过,宫中的白幡虽已撤去,但那层无形的压抑却并未完全消散。就在这片沉寂中,永璋迎来了他的十五岁生辰。
按宫规,皇子十五岁并非整寿,且正值国丧甫过,不宜大肆庆贺。内务府循例送来了一份例赏:几匹缎子、一套文房四宝、一些金银锞子,规矩却透着十足的敷衍。纯妃那边也悄悄派人送来了亲手做的衣物和几样点心,附带着一如既往小心谨慎的关怀。
永璋对此并无期待,甚至乐得清静。他如今所求,本就不是这些。他在自己冷清的住所,对着皇阿玛和皇太后宫的方向磕了头,算是尽了礼数,便打算如寻常一日般过去。
然而,午后时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到了。
舒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亲自来了,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给三阿哥道喜了。”太监笑着打了个千儿,“我们娘娘说,阿哥今日及志学之年(注:十五岁为志学之年),特备薄礼一份,愿阿哥读书进益,明理修身。”
永璋心中讶异非常。舒妃竟会记得他的生辰?还特意派人送礼?这远远超出了一位妃母对一位并不亲近的失意皇子的常规关切。
他压下心头疑虑,恭敬地接过木盒:“有劳公公,请代永璋叩谢舒妃娘娘恩赏。”
送走太监,永璋捧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回到屋内,屏退了左右。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珍玩古董,也没有华而不实的摆件。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套书。
不是常见的经史子集,也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集。
最上面一册的封面上,是几个端正的楷体字:《钦定吏部则例》。
永璋的手指微微一颤。他轻轻拿起这册,下面露出另一册——《户部漕运全书》,再下面则是《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一套整整九册,全是六部衙门的官方则例、条例和事例汇编!
这是朝廷各部院衙门办事的依据,是律法之外的、具体的行政规章和流程!是真正的实务工具!
对于一个皇子而言,读圣贤书是正道,接触律法是本分,但如此系统而直接地研读这些部门则例……这几乎是只有开始接触具体政务的官员才会去做的事情!
舒妃送他这份“贺礼”,其用意何其深也!
这已不仅仅是鼓励他“格物致知”,这几乎是手把手地,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帝国实际行政运作的大门!她在告诉他,真正的“知”,藏在这些枯燥繁琐的条文和案例之中。
这份礼,太重了,也太危险了。
永璋拿起最上面的《吏部则例》,翻开。书页是新的,显然是刚刊印不久,但边角已有细微的翻阅痕迹,里面一些条款旁,甚至还有极淡的、用银朱笔点出的标记,似乎提示着重点或关键之处。
这不是一套全新的、从未被人碰过的书。
永璋的心跳得厉害。他几乎能想象出,舒妃在送出之前,或许曾亲自翻阅过这些则例,斟酌着哪些可能对他更有启发。那些细微的标记,是她留下的、无声的指引。
她为何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那点虚无缥缈的“纳兰影子”的移情?
还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值得进行巨大风险投资的潜质?她想要的回报是什么?
永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舒妃目的为何,这份礼,他必须收下,也必须“用”起来。
这不仅是一套书,更是一个信号,一个考验。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沉静。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册放回盒中,藏于床榻之下最隐秘的暗格里。
他没有立刻去研读。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耐心,需要让这件事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依旧每日去上书房,依旧研读那些公开的经史,偶尔去小书房翻阅那些摘要副本,一切如常。
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会悄然取出那套则例,就着昏暗的灯火,一页页地啃读那些枯燥至极的条文。
他读吏部如何选官、考绩、纠劾;读户部如何管理户籍、田赋、漕运、关税;读工部如何营建宫室、修缮河工……
一开始,味同嚼蜡,艰涩难懂。但渐渐地,那些冰冷的条文与他之前阅读的政务摘要开始对应起来,那些模糊的案例变得清晰,帝国庞大官僚机器运作的齿轮和链条,在他眼前逐渐呈现出某种轮廓。
他仿佛一个黑暗中摸索的旅人,终于得到了一幅虽然复杂难辨、却真实可靠的地图。
他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舒妃的意图依旧迷雾重重。
但十五岁的这个生辰,这份来自舒妃纳兰氏的、非同寻常的“贺礼”,无疑在他沉重而压抑的重生之路上,投下了一道幽深却可能指引方向的光。
及志学之年,他学到的第一课,并非来自圣贤书,而是来自这深宫之中,一份隐秘而危险的“实务启蒙”。
他的路,越发偏离了前世的轨迹,通向一个更加叵测,却也或许蕴含生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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