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御花园里百花渐次开放,宫中的气氛也随着战事的顺利和时间的流逝稍稍活络了些。这日,皇后(继后那拉氏)在园中设了个小宴,邀了几位妃嫔和年长的阿哥格格们一同赏花,也算是在沉闷的守孝期后一点小小的舒缓。
永璋自然在列,他依旧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品茶,听着妃嫔们看似闲适、实则机锋暗藏的交谈。
话题不知怎的,就从花卉品种说到了子嗣繁衍上。一位近来颇得圣心、年纪尚轻的贵人,掩口笑着对舒妃道:“要说这花儿啊,开得早不如开得巧,结子更是要紧。就像舒妃姐姐宫里那几株名品兰蕙,花开得是极清雅好看的,香气也独特,只是似乎……不太容易结籽呢?真是可惜了。”
这话里的机锋,在场无人听不明白。舒妃纳兰氏入宫九年,圣宠不算稀薄,却至今无所出,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那贵人仗着新宠,言语间便带上了几分刻薄的挑衅。
舒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兰蕙之贵,本不在籽实。其香清逸,其姿幽独,能悦己悦人,便是造化。强求反落了下乘。”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自持身份,却也将那贵人的嘲讽轻轻挡了回去,甚至暗指对方境界低俗。
那贵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想再说什么。
这时,永璋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知道,自己不该出头。妃嫔间的口角,他一个皇子贸然介入,极易引火烧身。
但他想起床下那套珍贵的则例,想起舒妃那一次次看似偶然的指点,想起那方“格物致知”的青玉镇纸……他受了她太多隐晦的恩惠。若此刻全然作壁上观,于心难安。
他不能直接反驳那位贵人,那会显得他刻意维护舒妃,引人猜疑。他需要一个更巧妙、更不着痕迹的方式。
就在那贵人即将再次开口的瞬间,永璋微微侧身,面向皇后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人听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
“皇额娘,儿臣近日读《礼记·中庸》,见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句。又闻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儿臣愚钝,竟一时困惑。既言‘中和’为天地之位、万物之育的根本,又言‘生’为天地大德,此二者,孰为先,孰为更重?”
他突然抛出这么一个看似书呆子气、与当前话题毫不相干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皇后也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笑道:“三阿哥倒是读书读得痴了。‘中和’乃是境界、是根本,‘生’乃是体现、是德行,二者本是一体,何来孰先孰后之分?”
永璋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恭敬道:“皇额娘教诲的是!是儿臣迂腐了,竟将一体之事强分先后,真是该打。”他顿了顿,仿佛才意识到场合,又略带腼腆地补充道,“儿臣只是觉得,譬如赏花,但觉其色悦目、其香悦心、姿态合于自然,便是当下之‘中和’愉悦,便是领略了天地生养之德趣。若一味只盯着是否结籽、结了多少籽,反倒…反倒失了赏花的本心,有些…有些买椟还珠之憾了。儿臣妄言,请皇额娘和各位娘娘莫要笑话。”
他这一番话,听起来完全是在自责读书不通、并引申到赏花之道,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却无比精准地、以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回应了刚才那贵人对舒妃的嘲讽!
他将“赏花”提升到了“领略天地生养之德”的境界,暗讽只盯着“结籽”是舍本逐末、境界低俗(买椟还珠),完美地声援了舒妃方才“兰蕙之贵,本不在籽实”的观点,且立意更高,更显格局。
最关键的是,他的一切言论,都是在“向皇后请教学问”和“自我检讨”的框架下进行的,丝毫没有针对任何人,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
一时间,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那位挑衅的贵人张了张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难道要反驳三阿哥说的“赏花之道”不对?还是要说自己就是只关心结籽?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永璋一眼,又瞥了面色平静的舒妃一眼,笑了笑:“三阿哥书读得越发进益了,能由此及彼,懂得欣赏天地生趣,是好事。”
舒妃此时,才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极轻极快地从永璋面上掠过。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闪过,随即又归于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被永璋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悄然化解。
宴席继续,话题也转向了别处。
永璋重新垂下眼睑,恢复了那副安静低调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段“书呆子”的言论只是偶然发作。
但他知道,该听到的人,已经听到了。
他既还了舒妃一份人情,又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攻击的把柄,甚至可能在皇后和众人心中,进一步巩固了他“沉静好学”、“心思单纯”的印象。
一箭三雕。
他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在刀锋上行走完毕后的冷静。
恩,要报。但路,更要谨慎地走。
而舒妃那一眼,让他确信,这份人情,她领了。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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