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夜,又敷了太医给的药膏,永璋额上的青紫虽未消退,但总算不那么吓人了。晨起梳洗时,小太监的动作明显比往日轻柔了许多,甚至低声询问是否要去给皇上请安。
永璋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的脸,摇了摇头。
“去钟粹宫。”他声音平静无波。
皇阿玛那里,此刻去是火上浇油。昨日那点微不足道的“恩典”是建立在他“深刻反省”的基础上的,他不能立刻凑上去显得得意忘形。而钟粹宫,他必须去。
他的生母,纯妃苏佳氏,以及他六岁的皇弟永瑢和更小的皇妹,都在那里。
踏入钟粹宫的宫门,一种与前朝灵堂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压抑的氛围笼罩下来。这里没有震天的哭声,宫人们行走无声,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通报之后,他被引至偏殿。纯妃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未完成的小儿衣裳,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枯败的枝桠。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清丽,但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和谨慎。
见到永璋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目光快速而紧张地扫过他的全身,最后定格在他额角的伤痕上。
“儿臣给额娘请安。”永璋规规矩矩地行礼。
“快起来!”纯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上前两步,想伸手触碰儿子的额头,指尖到了半空却又生生顿住,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帕子,“你的头…昨日的事,额娘都听说了…你…你可还好?皇上他…”
她的话语急切而零碎,眼中是真切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刻入骨髓的后怕。
永璋心中微微一酸。这就是他的母亲,永远谨小慎微,在圣宠与失意间浮沉,能给予子女的关爱总是包裹在重重的顾虑和恐惧之中。
“劳额娘挂心,儿臣无事。皇阿玛圣明,只是小惩大诫,让儿臣反省己过。”永璋垂下眼,用早已准备好的、绝不会出错的官样话回答,“是儿臣不当心,失了仪态,惹皇阿玛动怒。”
听到他这么说,纯妃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她拉着永璋的手走到榻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平日里最是胆小谨慎,怎么偏偏在那样的场合…那可是中宫皇后啊!皇上正伤心的时候,你…你真是…”
她的语气里有关切,但也有埋怨。埋怨儿子的不小心,可能会牵连到她和其他子女。
永璋安静地听着,心中并无波澜。他理解母亲的恐惧。在这深宫里,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会万劫不复。他前世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母亲如今的谨慎,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和保护他们的方式。
“是儿臣的错,往后绝不会了。”他低声重复道。
纯妃叹了口气,拿出干净的帕子,蘸了温水,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伤处周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又带着无力感:“罢了,事已至此,往后千万记住这个教训。在皇上面前,尤其是在…在涉及皇后娘娘的事情上,更要万分小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我们…我们比不得别人。”
“比不得别人”。这轻轻一句,道尽了庶子庶母在宫中的心酸与地位。永远矮嫡出一头,永远要更加谦卑,更加顺从。
“儿臣明白。”永璋点头。
这时,殿外传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宫女轻柔的劝阻。帘子被掀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了进来,正是永璋六岁的弟弟永瑢。他后面还跟着一个更小的、被奶娘抱着的女孩,是他们的妹妹。
“三哥!”永瑢看到永璋,眼睛一亮,欢快地扑过来,但跑到近前,看到他额上的伤,又怯生生地停住了脚步,睁着大眼睛,“三哥,你疼吗?”
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眼眸,永璋冰冷的心湖终于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他伸手摸了摸永瑢的头:“三哥不疼。永瑢有没有乖乖听额娘的话?”
“有!”永瑢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委屈,“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出去玩。”
纯妃将小女儿从奶娘怀里接过来,对永瑢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要懂事,不能给你皇阿玛添乱,知道吗?”她这话既是对永瑢说,也是对永璋说。
永璋看着母亲怀里咿呀学语的妹妹,又看了看懵懂却已被宫规束缚的弟弟,心中那份想要安稳活下去的念头更加坚定。
他不仅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尽可能不让母亲和弟弟妹妹因自己而受到牵连。前世,他失宠后,纯妃一系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弟弟永瑢也并未得到多少圣心眷顾。
这一世,他改变了灵堂上的小节点,但未来的路依旧艰难。他不能再像前世一样浑浑噩噩,任由命运摆布。
在钟粹宫用了些清淡的早膳,期间纯妃又细细叮嘱了许多“谨言慎行”的规矩。永璋一一应下。
离开钟粹宫时,阳光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永璋的心依旧沉重。
母亲的爱是真的,但恐惧和自保也是真的。这座宫廷,连最天然的亲情都被扭曲,蒙上了一层功利的阴影。
他慢慢踱步往回走,心中盘算着:皇阿玛那边,近期必须保持绝对的低调安分。功课上不能落下,但也不能太过出挑。待人接物要更加温和守礼……
正思忖间,忽见前方仪仗煊赫,竟是皇贵妃那拉氏的鸾驾。
永璋立刻退至道旁,垂首躬身,让出路来。
鸾驾经过他身边时,却缓缓停了下来。轿帘微掀,皇贵妃那拉氏端庄中带着一丝淡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尤其在他额角的伤痕处停留了一瞬。
“是三阿哥啊。”她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这是刚从纯妃处出来?额上的伤可好些了?”
永璋心中一凛,愈发恭敬地回道:“谢皇贵妃娘娘关怀,已无大碍。儿臣正要回去温书。”
那拉氏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嗯,懂事就好。皇上近日心绪不佳,你们做皇子的,更需恪尽孝道,安分守己,莫要再惹事端,徒增烦忧。”
“是,儿臣谨记娘娘教诲。”永璋低头应道。
鸾驾重新起行,迤逦而去。
永璋站在原地,直到仪仗远去,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
皇贵妃的话,听起来是关怀提点,实则更是警告和划清界限。她提醒他他的“过错”,提醒他皇帝的不悦,提醒他“安分守己”的本分。
这后宫之中,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句话都可能别有深意。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朝自己那偏僻的居所走去。
路还很长,他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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