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衙的偏厅被临时改作了审讯之所。为避人耳目，窗牖紧闭，只留东西两壁悬挂的数盏青铜连枝灯，火光跳跃，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砖墙上。空气里混杂着炭火气、墨锭研磨开的清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门外廊下飘进来的雪后寒意。
赵全被两名玄鳞卫押了上来。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绸缎袄子，却皱巴巴沾了泥污，脸色惨白如纸，双腿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一进来便“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不敢抬起。
冯诞端坐主位，并未着官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面容更显沉静，唯有眼底深处一点锐光，比灯火更亮。王珪坐在他下首左侧，双手拢在袖中，面沉似水，目光偶尔扫过抖如筛糠的赵全，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警告。
燕七按刀立在冯诞身侧，像一尊沉默的铁塔，阴影将他大半身形笼罩，只余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冷光。
“赵全，”冯诞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全耳中，让他浑身一颤，“赵德彰已伏法。你是他坞堡管事，清漳河李家庄血案，前后经手，田亩账目，你应最是清楚。”
赵全猛地抬头，涕泪横流：“大人！大使明鉴！小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啊！都是家主……不，都是赵德彰那恶贼逼小的做的！小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他语无伦次。
王珪眉头微蹙，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官威：“赵全，在大使面前，从实招来！将赵德彰如何逼迫于你，如何犯下清漳河血案，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有隐瞒，本官也保不住你！”
冯诞仿佛未觉，目光只落在赵全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李柱儿一家三十七口，尸沉河底，良田尽失。你说听命行事，那便说说，赵德彰是如何下的令，你又是如何‘听命’的？当时，除了赵家庄的人，可还有……旁人插手？”
“旁人”二字，他吐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赵全身体剧烈一抖，嘴唇哆嗦着，眼神在王珪和冯诞之间疯狂游移，满是挣扎和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猛地咽了回去，只是拼命磕头：“没……没有旁人！就是赵德彰！是他贪图李家河滩地，说那地是淤田，肥得很……他让小的带人去强占，李家不从，就……就打了起来……失手，是失手打死……”
“失手？”冯诞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三十七口，尽数失手打死，沉尸灭迹。赵管事，这失手，未免太过整齐。”
赵全噎住，面如死灰。
王珪适时插言，语气沉痛：“唉，赵德彰丧心病狂，竟至如斯！赵全，你虽受胁迫，但助纣为虐，亦是罪责难逃！还不将所知罪证，尤其是田亩账目、钱粮往来细节，悉数禀明大使，戴罪立功？”
冯诞却不接话，只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是那黑账册的抄录片段，上面清晰记录着某年某月，由赵全经手，向“郡府王公”输送的巨额钱帛。他并未展示内容，只是用指尖轻轻点着纸张边缘，目光如炬，锁定赵全：“赵德彰行事，想必留有后手。譬如，某些紧要的账目记录，不会只有一本。你是他的心腹，他让你保管的东西，放在何处？”
赵全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冯诞手中那页纸，仿佛看到了索命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瘫软下去，几乎晕厥。王珪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官袍下摆。
恰在此时，偏厅门被轻叩。一名玄鳞卫无声走入，无视场内僵局，径直至冯诞身侧，俯身低语，同时将一小截折断的、尾羽染成暗褐色的箭簇放在案上。
冯诞目光扫过那特制的箭簇，眸色微沉。他不动声色地将箭簇收起，对玄鳞卫微一颔首。来人悄无声息退下。
这短暂的插曲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王珪紧紧盯着冯诞的动作和表情，试图从中解读出信息，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赵全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又有什么新的罪证被发现。
审讯暂时中断。冯诞起身，对王珪道：“王郡守，今日暂且到此。赵全押回牢中，严加看管。”他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带着燕七等人径直离开，留下王珪面色阴晴不定地坐在原地，看着冯诞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瘫软如泥的赵全，眼中被狠厉取代。
是夜，太原驿馆。
风雪未止，夜色浓重。驿馆独立城西，巡夜玄鳞卫的脚步声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沉闷。
冯诞居于驿馆最深处的独立小楼。书房灯下，他审视着案上那截箭簇。箭杆质地坚硬，尾羽染色方式并非军中制式，倒像是某些大族私兵惯用的标记，为了在混战中辨识敌我，也为了事后隐匿来源。燕七肃立一旁，低声道：“入夜后试图靠近驿馆东北角库房者，三人，身手利落，配合默契，见暗哨警觉，即刻远遁，只遗此箭。其所图，似是制造混乱，或试探虚实。”
第一次试探，来自王家圈养的死士。
冯诞放下卷宗，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院中积雪反着微光，树影幢幢，仿佛潜藏着无数鬼魅。他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微用力。王珪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这不再是官场倾轧，而是你死我活。
他下意识地抚向腰间，破岳刀冰冷的鞘身传来坚实的触感。脑海中倏然闪过“持此刀，如朕在侧。”
如朕在侧。
冯诞轻轻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关拢窗户，将风雪与暗杀阻隔在外。他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铺开一张素笺。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窗外，夜巡的玄鳞卫脚步声似乎更密集了些。风雪依旧，掩盖了暗处更多蠢蠢欲动的影子。
平城，紫宫。
元宏批阅奏疏的朱笔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呜呜呜，我回来了！
国庆争取一天三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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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赵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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