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早春总像块冻硬的糖。
二月十七,朱雀大街的积雪还未化尽,风裹着冰碴子往人领口里钻,连檐角的铜铃都冻得哑了声。裴卿掀开车帘时,正见卢婉清捧着暖炉缩成团,鼻尖冻得通红,却还强撑着笑:“探花郎的游街,该是要比往年更热闹些。”
他回头看向她——月白襦裙外罩着银鼠毛斗篷,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是范阳卢家新得的南海明珠。这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京都有名的“玉雪才姬”,此刻正偏着头看他,眼尾的胭脂被寒风吹得淡了,倒添了几分娇怯。
“热闹倒未必,”他将自己的狐裘往她膝上拢了拢,“但总比边地的破庙暖和。”
话音未落,车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哗。裴卿探头望去,只见街边百姓挤作一团,连卖糖画的老头都踮着脚往街心张望——原是他的鎏金马车到了。八匹乌骓马踏碎满地残雪,车帘上绣的“探花及第”金纹被风卷得猎猎作响,惊得街边卖花担子的老妇手一抖,几枝早开的红梅落进雪堆里。
卢婉清笑着指了指车外:“你瞧,连花匠都来捧场了。”
裴卿正要应话,忽觉马车缓了缓。他顺着车夫的视线过去——街角的青石板上,两个身影正逆着人流往城里走。前头是个穿旧棉袍的少女,发间只插着根木簪,左脸有道暗红的疤,从眉骨直贯到下颌,将原本该是秀挺的鼻梁压成了块塌塌的软肉;后头跟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牵着两匹瘦马,马背上的书箱用麻绳捆得歪歪扭扭,箱角裂了道缝,露出半卷泛黄的《兵法》。
“那二位的气质倒是很别致,看着很有骨气。”卢婉清也凑过来看,“棉袍都洗得发白了,倒还带着书箱……”
“听说是随州来的。”车旁的茶摊老板觍着脸赶忙上来搭话,声音压得低,却不乏谄媚:“随王获罪前,他家女孙中了乡试,这会子来京都备考呢。” 他啧了两声,“可随王现在戴罪在边界,她爹早被废为庶人,哪还有什么皇族身份?不过是个罪眷罢了。”
裴卿的指尖在车沿上顿了顿。他打量着少女的侧脸——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疤,像块烧过的炭,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落进雪堆里的星子。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棉鞋沾着不知是不是随州红土的痕迹,在青石板上印出极淡极清晰的褐点。
少年牵着马跟在她身后,个子只比她高半头,眉骨处有道淡疤(许是从前摔的),却把两匹瘦马护得极紧——马靠近街边食摊时,他立刻拽了拽缰绳,从怀里摸出块干饼喂给马,自己却搓着冻红的手哈气。
“怪可怜的。”卢婉清缩了缩脖子,秀眉微微发蹙,“大冷天的,连辆马车都没有。”
裴卿没接话。他看向少女身后的书箱,箱盖上用朱砂写着“新喻顾氏”四个字,墨迹已经斑驳。顾氏?他想起吏部卷宗里的只言片语:“顾氏昔为天下文宗,后举族叛逃南燕,唯遗孤流落随州……” 原来这就是顾家的血脉,随王的女孙,此刻却像株被风刮到京都的野草,根须上还沾着故乡的泥。
“驾——”
车夫甩了个鞭花,马车重新动起来。裴卿隔着车帘最后瞟了眼那两个身影——少女的棉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破旗,却又直得像根标枪;少年把自己的布巾解下来,系在她的脖颈上,替她挡了挡寒风。
“探花郎在看什么?”卢婉清笑着戳了戳他的胳膊,“难不成是看那两匹落魄的瘦马?”
裴卿回过神,见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便也笑了:“不过是好奇——能带着两箱书从随州地界走到京都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罢了,与我们何干?”
马车转过街角时,裴卿瞥见那少女正仰头望街牌。“朱雀街”三个字在寒风中泛着冷光,她的唇动了动,像是在念什么,然后低头对少年说了句什么,少年便牵着马往巷子里去了。
此时的京都,残雪正从房檐上簌簌落下。有块碎冰掉进少女的衣领,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攥紧了腰间的旧玉——那是随王走前塞给她的,此刻正透过粗布衬里硌着她的掌心,像句未说尽的叮嘱。
裴卿的马车越走越远,车帘外的喧哗渐渐模糊。他望着卢婉清冻红的鼻尖,突然想起那少女眼里的光——像极了他去年春闱放榜时,在金銮殿外望见的星子,明明灭灭,却烧得人移不开眼。
而此刻的敦颐,正跟着林省往巷子里走。林省把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暖着,低声道:“姑娘,前头有间民宅要租,说是带个小院子,能晒药。” 她嗯了声,摸了摸脸上的疤——这是三岁时随王旧部为救她挡的箭伤,是随王的骨血刻在她脸上的印子。
早春的风卷着碎纸从街角刮过,扫过她脚边的雪堆。她望着远处裴卿的马车消失的方向,突然笑了。
有些冷,得咬着牙熬过;有些疤,得亮出来当刀;而有些相遇,不过是命运在雪地上划的第一道痕,要等多年后回头看,才知那是故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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