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瓦舍里,说书人醒木“啪”地一拍,茶盏里的茉莉香混着瓜子壳的碎响,在梁上的蛛网间荡开。
“列位看官!上回说到随王获罪,顾家孤女千里赴京,今儿个咱们讲段‘罪女攀高枝’——” 说书人摇着折扇,眼珠子滴溜溜转,“您猜怎么着?那顾敦颐入国子监还没半年,前儿个宫里就下了旨,要把她许给前科探花郎裴珣!”
台下一片哗然。有老茶客拍着桌子喊:“裴家那是范阳世族,裴探花今年才廿二,模样俊得能画门神,读书又刻苦,去年还跟卢家那位玉雪姑娘在诗会上对过对子!这顾县主,脸上带疤,爹是庶人,凭什么?”
说书人抚着山羊胡笑:“您问得好!有人说,是顾县主走了后门——随王虽然戴罪,到底是先帝亲兄弟,太后当年压着没斩草除根,如今念及旧情;也有人说,是裴家想拉拢随王旧部……” 他压低声音,“可小的听说啊,那旨下得蹊跷——裴探花跟卢家姑娘青梅竹马,原说今秋要定亲的,偏生这节骨眼上横插个顾县主!您说这顾县主,前儿还在国子监啃冷馒头,今儿就攀了金枝,是哭哭啼啼求来的?还是另有文章?”
“啪!”醒木再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小的下回分解——”
国子监的讲堂里,墨香混着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敦颐缩在最后一排,望着案头的《九章算术》直发怔——先生刚讲的“勾股容圆”,她听了三遍还没理出个头绪,砚台里的墨汁早结成了冰。
“顾县主,这题你解解看。”
算学博士的声音像根针,扎得满室寂静。敦颐攥紧袖口,指节发白——她认得这题,是先生前日布置的“城垣积水”,要算五丈高的城墙,暴雨后护城河能蓄多少水。可她昨夜在油灯下算到三更,草稿纸堆了半桌,得数却越算越乱。
“回先生,学生……学生还未算清。”
哄笑炸响。前排的林遇春转过身子,佩戴金镶玉扳指的大掌蜷指敲着桌沿:“顾县主连算水都不会?莫不是在随州学的‘兵法’里,只教排兵布阵,不教算粮饷?” 他身后几个世家子跟着起哄:“随王旧部的子孙,连加减乘除都不通,也配坐国子监?”
“听说她外祖父当年叛逃南燕,合着这脑子也是叛逃过的!”
敦颐的目光扫过林遇春腰间的玉佩——云纹镂空,是太后当年赏给其父的“忠勤”玉,与随王府抄家时流失的那批玉饰同出一炉。她垂眸盯着地上的《九章算术》,指腹轻轻摩挲过书脊的裂痕,忽然抬眼直视林遇春:“林公子说得是,学生确实算不清。”
满室寂静。林遇春愣了一瞬,随即嗤笑:“怎么?认怂了?”
“但学生认的是算学不精,不是认随王的骨血低人一等。” 敦颐的声音清冷却稳当,像块浸在冷水里的玉,“当年随王镇守随州,带士兵修渠引水,算的是万家粮田的水;学生今日学算学,也是为了将来能算清百姓的粮。林公子若觉得算学只是争输赢的玩意儿,那学生确实比不过。”
林遇春的脸涨得通红,抄起敦颐的《九章算术》就要摔:“你——”
“林公子。”算学博士轻咳一声,“顾县主虽未算清,倒也说得在理。” 他推了推眼镜,“下去吧,明日带着正确的得数来见我。”
林遇春的手悬在半空,狠狠瞪了敦颐一眼,将书甩在她案头。《九章算术》砸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落在敦颐的棉袍袖口,像朵歪扭的梅。
暮色漫进巷子时,敦颐的棉鞋已经湿了半截。她抱着算草本往家走,路过街角的糖画摊时,脚步顿了顿——从前在随州,林省总说等攒够钱就给她买,但后来祖父病重,军中的粮饷中央总是拨不足数,祖父常常挪了自己的俸禄补足亏空,钱都换成了药。
宅院的破门虚掩着,檐下的红辣椒在风里晃。敦颐推开门,灶房里飘出墨鱼汤的香气,林省总是贯彻和祖父的那一套——“热汤比什么都暖”。她把算草本往案头一放,见灶上温着?山药瘦肉粥,砂锅盖边缘冒着细白的热气。
“回来了?”林省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团旧棉絮,“前儿在市上看见的,价格也好,缝了床薄被,夜里不冷。” 他的青布衫洗得发白,眉骨的淡疤在暮色里泛着浅粉,目光扫过她袖口的墨痕,又迅速移开。
敦颐低头盛粥,瓷碗碰着粗陶锅沿,叮当作响:“今日算学又没解出来。”
“嗯。”林省蹲在地上生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我白天翻了翻《算学启蒙》,勾股那章有个笨法子,或许能试试。”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巷口卖山药的阿婆说这根最酥软,煨在粥里了。”
敦颐舀起一勺粥,米香混着山药的甜,在喉间化开。她望着林省的背影——他正把她的算草本摊在炭盆边烘着,指腹轻轻抚平褶皱的纸角,像在安抚什么易碎的东西。
“林省,”她突然开口,“他们说我攀高枝。”
林省的手顿了顿,继续翻着算草:“嗯。”
“说我配不上裴卿。”
“嗯。”
“说我……”
“粥要凉了。”林省把热好的算草本推到她面前,“明儿我陪你去书市,找本带图解的算学书。” 他转身去关窗,月光漏进来,照见他后颈那道浅白的疤——去年冬天替她挡马时被车辕刮的,如今早结了痂,却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疼。
敦颐望着他的侧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随州的冬夜——她发着高烧,彼时祖父在外征战,留她在镇中看护老弱妇孺,也并没有多余的草药,他背着她翻了两座山找药房拿药,自己冻得说不出话,却把唯一的棉絮裹在她身上。此刻的他,还是那样,像株长在石缝里的树,不高,不壮,却把根须扎进她的骨血里。
“林省,”她轻声道,“我冷。”
林省没回头,只把自己的外衣搭在她椅背上。粗布的温度裹着她,混着他身上的当归味,像道暖融融的墙。
窗外,早春的风卷着碎雪掠过屋檐。案头的《随王兵法》残页在炭盆边烘着,林省白日里用糨糊粘好了,补了半页自己抄的注解,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名家墨宝都工整。
此时的京都,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有人在瓦舍里听着“罪女攀高枝”的故事哄笑,有人在朱门里品着羊羔美酒,而在朱雀街最破的宅院里,两个被命运揉皱的人,正就着一盏油灯,把冷了的粥喝出甜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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