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榜那日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京都烧出个窟窿。
裴卿站在皇榜下时,青石板烫得能烙熟鸡蛋。周围的喧嚣像被烈日烤化的糖浆,黏稠地糊在耳边——“顾家县主!二甲第七名!”“天爷,真是女进士!”他仰头望着那行墨迹未干的名字,忽然想起昨夜苏陌叶塞给他的漆盒,冰冷的粘稠感还残留在掌心。
“裴探花,恭喜啊。”有人拍他的肩,是同科的举子,笑得一脸热络,“县主中了,您这未来……”
裴卿扯了扯嘴角,没接话。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朱雀大街尽头——那里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绣着暗金的莲纹,是扬述舟从淮阳带来的那辆。他忽然想起国朝的起居注中记载,当年先帝特赐莲花纹予随王制袍服,此乃先帝最爱之花,特指“出淤泥而不染”。可此刻在他眼里,那莲纹倒像无数双眼睛,从淮阳的囚牢里望出来,冷冷盯着裴家的朱门。
“咚——咚——咚——”
景阳钟的轰鸣突然炸响,惊飞了檐下的灰雀。钦天监监正捧着黄绸卷轴,一路小跑上了太和殿,声音被日头晒得发颤:“启禀陛下!今日午时日晕三重,祥云绕殿,实乃百年难遇的喜兆!”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丹陛。龙椅上的皇帝捻着佛珠,脸色藏在冕旒的阴影里,听了这话只淡淡“嗯”了一声。倒是珠帘后的太后猛地拍了案,凤钗撞得玉屏叮当作响:“喜兆?哀家看是妖兆!一个罪臣之女,怎配名列金榜?传哀家懿旨,敦颐试卷即刻封存,交三法司复查!”
“太后不可!”
一声厉喝从文官队列里炸出来。吏部尚书周显之撩着官袍出列,白须在烈日下晃得刺眼:“县主策论‘固本安邦疏’,字字珠玑,满朝传阅无有不服!今以皇族之身高中,正是彰显国朝‘唯才是举’的铁证!若因太后私怨复查,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周显之!你敢指责哀家?”太后的声音像淬了冰,“随王府谋逆旧案未销,她一个罪臣之女……”
“太后!”又一名御史出列,手里的笏板重重砸在金砖上,“随王世子早已废为庶人,但在此之前,已经宽免县主连坐。且县主以本名应试,凭的是真才实学!您若执意如此,莫不是要学前朝吕后,以私欲干预国本?”
这话像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殿内鸦雀无声。裴卿站在阶下,看见苏陌叶悄悄退到廊柱后,对他比了个“走”的手势。可他挪不动脚——满朝文武的目光,明里暗里都在往他身上扎。谁不知道,当年弹劾随王府的奏折上,裴家与苏家都是画押支持太后的,如今就前些年他们裴家当众打了随王府的脸,甚至连他这个驸马的名头都只是坐实了一半,现下他算是敦颐的半个夫婿,这样的复杂关系他说话也不是不说话更不是。
“善妒?干预国本?”太后的笑声从珠帘后传来,尖得像指甲刮过琉璃,“哀家倒要问问诸位大人——半年前是谁在吏部誊抄公文时,偷偷将此罪女的策论塞进了太傅的书案?又是谁,借着核查田契的由头,拉拢江南士族?如今她中了进士,你们倒是一个个跳出来,说什么‘唯才是举’!”
“太后血口喷人!”人群里突然响起怒吼。翰林院编修李默,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致力于开设义学的寒门书生,此刻涨红了脸,指着丹陛大骂:“县主为查江南盐税舞弊,三天三夜没合眼!为替佃户改田契,被世家子弟打断过肋骨!她若不中,天理何在?倒是太后您,当年为了让温静公主的驸马承袭爵位,逼死了多少忠良?!”
“你找死!”太后拍案而起,凤袍扫落了茶盏。
“臣等附议!”三十余名寒门官员齐刷刷跪下,官帽撞地的声响震得砖瓦发颤,“请陛下严惩构陷忠良者!请陛下彻查当年随王府旧案!”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佛珠“啪嗒”掉在龙椅上。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官员,最后落在裴卿身上:“裴爱卿,你怎么看?”
裴卿的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烈日晒得他头晕眼花,仿佛又看见七岁那年,父亲在奏折上画押时,朱砂砚里映出的扭曲人影。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臣……臣以为,科举乃国之根本,当以才学论高低。”
“好一个‘以才学论高低’!”太后冷笑,“那哀家倒要问问裴爱卿——当年你父亲构陷随王时,可曾想过‘才学’二字?如今随王府的女儿要掌实权了,你裴家……是怕了吗?”
这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裴卿心窝。他猛地抬头,撞进太后怨毒的目光里——那目光里,分明藏着对顾妃、对温静公主的死、对随王府旧怨的所有恨意。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监总管捧着八百里加急的奏章,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启禀陛下!北境靖王、西疆武王、南疆越王……七处藩王同时上奏,恭贺县主高中!贺礼已在路上,靖王还说……说愿以封地为质,保县主殿试无忧!”
满殿死寂。
裴卿望着那叠厚厚的奏章,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藩王贺礼……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把敦颐架在了火上烤!太后要除她,寒门要捧她,藩王要利用她……而他裴家,这个当年第一个踩进随王府血泊里的家族,如今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祭品。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敦颐……准殿试。三日后,太和殿。”
珠帘后的太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却被皇帝冷冷打断:“太后累了,送回宫歇息。”
裴卿随着人流退出太和殿时,双腿像灌了铅。苏陌叶追上来扶住他,石青披风上沾着汗湿:“彦清,你刚才……”
“我能怎么办?”裴卿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血腥味,“说我怕了?同太后表忠心说我盼她落榜?苏驸马,你且看着吧,三日后的殿试,恐怕不是这场闹剧的结束,怕是所有人地狱的开始。”
烈日当空,将他的影子缩成一团。远处的皇榜上,“顾敦颐”三个字被晒得泛白,像一道刻在裴家祖坟上的符咒。他忽然想起敦颐书案上那行被朱笔圈烂的字——“知其不可而为之”。
原来有些命运,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而他,终究是那个要亲手将她推上祭坛,还是陪她一起焚身的人?
风卷着热浪扑过来,带着远处市井的喧嚣:“听说了吗?藩王都给顾家县主送礼了……”“这下有好戏看了,太后和寒门斗起来,想当年顾妃也是这样夺了那老妖婆的恩宠……”
裴卿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在烈日焚尽一切之前,连挣扎都是徒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