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落了三日。京都的青石板缝里渗着潮气,连朱雀大街的茶寮都比往日聒噪——穿锦袍的世家子弟聚在檐下,手里的折扇敲着茶碗,说的却都是同一件事:“顾家那县主,究竟中了没有?”
裴卿立在旧宅的阶前,听着巷口传来的议论,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想了想便无奈冷笑。淮阳距京都不过百里,扬述舟能从那非凡的禁地里活生生站到这京都来,答案已在眼前。
他忽然想起三月里的某个深夜,自己起夜时撞见敦颐的窗还亮着。纸窗上映着她俯身抄书的影子,案头堆着的策论足有半尺高,砚台里的墨磨得浅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拿笔杆抵着太阳穴,轻声念着《盐铁论》的句子。那时他同小厮还笑她“读傻了书”,如今想来,那些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书,被朱笔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原是她给自己铺的路。
连他在官署的同僚都说,顾县主白日在吏部帮着誊抄公文,夜里回来还要核查江南送来的田契,“有回我见县主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算筹,指缝里都是墨渍。”
“吱呀——”
朱门被推开,打断了裴卿的思绪。来人披着件石青色披风,金腰带在雨里泛着冷光,正是驸马都尉苏陌叶。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个描金漆盒,不用看也知是宫里赏的东西——这几日来,皇族这些位高权重的试探像檐角的雨珠,一颗接一颗砸下来。
“我说卿卿心郎,”苏陌叶人未到声先至,伸手就揉了把裴卿的发顶,动作熟稔得像小时候在国子监抢他点心时一样,“几日不见,怎么清瘦成这样?莫不是心头的锁把你禁锢得饭都吃不下?”
裴卿拍开他的手,耳尖却微微发烫。苏陌叶比他大五岁,当年在太学里总爱揪着他的辫子叫“小夫子”,如今虽成了驸马,私下里还是这副没正形的样子。“驸马爷请自重。”他板着脸,却忍不住往苏陌叶身后瞥——果然见小厮手里提着个食盒,“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裴探花今日倒清闲。”苏陌叶掸着披风上的水珠,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怎么不见那位罪臣女?莫不是……”
“县主染了风寒,在郊外静养。”裴卿侧身让他进来,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驸马有事?”
苏陌叶的手指在漆盒上敲了敲,盒里的玉佩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太后听闻县主考试辛苦,特赏了些东珠和补品。只是这发榜的日子近了,京里的风言风语……”他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探花郎是聪明人,该知道顾家若是真出了个进士,有些人是睡不着觉的。”
裴卿望着他腰间的玉带——那是娶了齐秦公主才有的规格。他蓦然想起曾经的温静公主,也这样喜欢良玉。苏陌叶的父亲当年就是靠着构陷随王府,才得了个尚书令的位置,是温静公主为他父亲亲自求的。雨丝飘进廊下,沾在他的青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驸马多虑了。”他抬手替苏陌叶斟茶,茶盏相碰时竟没发出半点声响,“县主不过是个苦读的书生,中与不中,都是天意。”
苏陌叶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平静里找出些什么。可裴卿的目光落在茶盏里的浮沫上,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雨。
苏陌叶比他大五岁,当年在国子监替他顶下“私藏**”的罪名时,也是这样笑得没心没肺。可如今这笑容落在裴卿眼里,却像根针,刺得他想起更久以前的事——七岁那年,他躲在屏风后,听见父亲对着苏伯父的背影冷笑:“随王倒台,你我才能在吏部站稳脚跟。那顾氏余孽……留不得。”
“发什么呆?”苏陌叶将食盒塞进他怀里,杏仁酪的甜香混着雨气涌上来,“太后特意让御膳房做的,说你这几日定是茶饭不思。”他忽然压低声音,石青披风扫过裴卿的手背,“小卿,太后今日召我入宫,说‘随王府若出女官,恐动摇国本’。你该知道,当年构陷随王的奏折上,你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裴卿猛地后退半步,食盒撞在廊柱上,青瓷碗碎成几瓣。杏仁酪混着碎瓷片溅在他青衫上,像极了当年父亲书房里打翻的朱砂砚——那天正是随王世子被废庶人的日子。
苏陌叶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蹲下身帮着拾碎瓷,指尖被划破了也浑然不觉:“我不是要揭你的短……”
“那你要我如何?”裴卿的声音发颤,雨水顺着廊檐滴进他衣领,凉得刺骨,“如同婚仪上构陷她?在她中榜之前又故技重施?你嫌弃我裴家得罪她得罪的还不够?还是加入你们,告诉她我父亲当年也曾在弹劾奏折上签字?告诉她我裴家能有今日,是踩着随王府的白骨?”他忽然抓住苏陌叶的手腕,指节泛白,“她若中举,若真掌了权……你以为她会放过我们吗?放过所有当年参与构陷的家族?”
苏陌叶望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裴卿抱着《春秋》在祠堂哭,说“郑伯克段于鄢,何其凉薄”。那时他还笑这书呆子心太软,如今才懂,这颗软心里藏着多少不敢说的愧疚,带着多少对承担家族重担的坚定。
直到苏陌叶带着漆盒悻悻离去,他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心的青玉冠硌出了一道红痕。
暮色漫进庭院时,裴卿摸出那坛没喝完的女儿红。酒坛上的泥封已裂了细纹,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
九分是怕。怕她中了进士,成为皇族百年来第一个女进士。按照旧例,就要被授予直接参政的权力。一旦民众对她服从信任,哪怕今上也未必能够奈何他。何况今上向来中立,早就不满太后的势力。如今只能算是当年的顾妃被视为太后的眼中钉,今上并没有多么厌恶。哪怕当年的婚仪案,今上虽然纵容他裴家失礼,但是也默许了藩王上门叫骂。卷进皇族的漩涡,那些藏在朱墙后的刀光剑影,会把他磨成另一个苏陌叶——印象中的他,应当是热情如火,恣意张扬;而非如今的……罢了。
裴卿收敛自己的心绪,论公道而言,这段日子与敦颐的相处,目睹她这样的辛劳,真的不像是京都中那些好吃好喝的皇族蠹虫。除了那九分的惧怕,心中却还有一分……那一分像书案上未熄的烛火,在雨夜里固执地亮着。
他想起她在廊下读《史记》时,指着“淮阴侯列传”说:“大丈夫当如此”;想起干旱时节,她鼻子冒着血还在改策论,对林省的关怀并不以为意,甚至更加努力的学习那些已经处理好的事务。
那样的人,怎么能输?
雨又大了些,打在酒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裴卿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原来这世上最疼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明知道前路有刀山火海,却还是忍不住为当年自己也奋发苦读的岁月买单和惆怅。
他将酒坛抱回厢房,放在敦颐的书案旁。案上的《论语》还摊开着,“知其不可而为之”那行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像是在替谁轻轻叹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