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宋伊恩辗转反侧,时睡时醒,他从未觉得等天亮有过如此难熬。旧时代的夜格外深、格外黑、格外寂静,太让人害怕了。
半梦半醒间,宋伊恩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俞景坤死了,他或许没有勇气再面对这个世界,更无法改变什么命运。他想放弃了。
朗瑟虽然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他不能给宋伊恩任何安全感,但这个‘假的’俞景坤可以。
在这个没有妈妈的世界,俞景坤是他唯一的精神港湾。
如果俞景坤死了……
如果他死了……
如果……
一想到这里,宋伊恩就从悲苦中痛醒。他太困倦,没有力气睁开双眼,也发不出呜咽声音,只有鼻腔感到一阵强烈的刺酸,紧接着热泪直流而下。
天将要亮时,宋伊恩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醒来。
落入发中的泪痕无比干痒,他想抬手擦拭,半睁开一只眼睛,在模糊中看见了俞景坤的脸。就像幻觉。
俞景坤坐在他床边,静静望着他,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生硬的微笑。
宋伊恩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想说话却毫无力气,更别提抱住俞景坤,或握住俞景坤的手。
俞景坤轻轻顺着他的发丝,很快,起身消失在视线中。
等太阳升起,宋伊恩被文竹唤醒,才得知俞景坤真的回来了。
听见消息,宋伊恩高兴得不知所措,反复问了两次:“真的吗?”
文竹也高兴,笑容可掬道:“真的,当然是真的。今早天儿未亮就回来了,现在正在百乐庭呢。”
百乐庭是俞府餐厅门口的庭院,看来俞景坤刚刚凯旋归来,就要和大家一起用早餐。
宋伊恩激动得差点忘记更衣,他本想快些换好衣服,却在衣帽间顿住了脚步。
俞景坤去浏河前给他送来的西装是哪几套,宋伊恩并不知道,他只好选了那件珠白色的苏绣马褂——只有这件衣服是俞书培‘认证’过的礼物。
他想,他一定要告诉俞景坤,新衣服和钢笔他都喜欢。
然而到了庭院,宋伊恩却根本没有和俞景坤说话的机会。
俞景坤立了功升了官,被人群簇拥着走进餐厅里,离他最近的是俞万连和俞书培。宋伊恩就和这府里的无数庶子庶女、姨太太一样,只能和他说上一句道喜的话。
用完早餐,俞景坤终于可以回房休息了。
宋伊恩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凌晨回家不直接去睡觉呢?早餐时的俞景坤明明看起来很疲惫。
还有……
早上他梦见了俞景坤,是俞景坤真的来过他的房间,还是梦而已?
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纠结再三,宋伊恩偷偷跑去了俞景坤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道缝——
“伊恩?”
房间里传来困哑的低音。
宋伊恩吓了一跳。这么点儿门缝,他自己都看不清房间里长什么样呢,俞景坤怎么知道是他?
“我吵到你了吗……”宋伊恩忐忑地走进去。
只见俞景坤从床上坐起来,被褥从他身上滑落,露出壮实的身体。他没有穿衣服,浑身伤疤,有新有旧,胸膛还贴着纱布。
宋伊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痕密集的身体,震惊不已,当即呆在了原地。
“没有,我还没睡。”俞景坤说着,就要起身去穿睡衣。
宋伊恩连气儿也喘不上了,一瞬间,欲语泪先流。
俞景坤背对着他穿戴睡衣,宋伊恩又看见他背上的疤痕和淤青,如此狰狞可怖,光是看着都快痛到晕厥。
穿好衣服,俞景坤转过身来——
宋伊恩的胸膛起起伏伏,粗重的喘息、不忍的双眼、珠玉般的泪水皆在诉说他的疼惜。
他穿了自己送的马褂,珠白丝缎的光泽是美,仙鹤也绣得精致,果真只有他这样肤若脂玉、俊美绝伦的人穿才好看。
记得上次看宋伊恩穿马褂,是在酒楼的雅间。那时听说宋伊恩只穿着一件单衣赤足跑进酒楼,俞景坤以为他是在抗议相亲的事。
宋伊恩从小就这样,任谁逼他做他不高兴的事,他都大发脾气。
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却是府里唯一敢顶撞俞万连的人。
他不是恃宠而骄,他知道俞万连对他的宠爱只是碍于颜面和迷信。他只是敢。
俞景坤爱他的真、爱他的肆意、爱他的简单,也怕他的真、怕他横冲直撞、怕他引来灾祸。
那天,俞景坤怀揣着一路担忧来到酒楼。他想,宋伊恩可以不去相亲,说到底他姓宋,年纪也还小,不着急,也轮不到俞家人着急。
俞景坤想着,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替宋伊恩解决这个烦恼。他知道的,他知道宋伊恩和他一样,不喜欢女人。
他比谁都明白,被逼着与生理性厌恶的性别亲密接触是多么令人作呕的事。
从少年时进入军营,俞景坤就开始了解男女之事。像军营这样全是男人的地方,对女人的渴望是极致的、变态的、暴力的。
军营里有个地方住着女人,俞景坤一直知道。少年的他第一次去那个地方,是因为好奇一群排队的士兵,好奇他们酣畅的喘息和餍足的笑声。
然而等走进之后,俞景坤才看见一个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她太瘦小了,笼在士兵们的身下,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她。她的眼神与死尸无异。
这就是军营里住着女人的那个地方。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因为折磨一具残破弱小的身体而兴奋不已。
后来,等他年岁渐长,有了出入战场的经验。
某个夜晚,有过一个瞬间,俞景坤回忆起在乱葬岗瞧见的士兵尸体,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女人的眼神,那个女人的目光总是让他想起死亡。
所以杀戮和折磨,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呢?俞景坤虔心地思考这个问题,试图弄明白一个答案。
第一次与女人发生亲密接触,是因为俞万连在酒后为他买下一名舞女。
那舞女的确美艳,比俞府的许多姨太太都美得多。可她身上的香水味太齁人,她傲人的丰腴在俞景坤眼里是肥硕恶心的油脂,她细软的腰让俞景坤联想到黏腻的软体爬行动物……
她脱了衣衫娇软地喊他“爷”,俞景坤终于无法忍耐,他推开怀里的女人,力道过猛,以至于那舞女惨叫哀嚎。
俞景坤冲进洗手间干呕,快要呕出五脏六腑,呕得泪液纵横。
此后的很久很久,这一幕都出现在俞景坤的噩梦中……从坐在那些风月场所,假装合群地搂一个美女开始。然后是娇软的声音、软体动物般恶心的触感。
最后俞景坤在暴怒中杀了那个女人。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的女人,那个总让他想起死亡的眼神。
俞景坤无数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他觉得自己或许也变成了和那些士兵一样的人。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进噩梦里。
每个由父亲赠送的女人,都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死亡。
可宋伊恩和他不一样。
宋伊恩喜欢读书、画画、漂亮的衣服和宝石。十多岁时宋伊恩一眼相中文竹做自己的大丫鬟,俞景坤以为他会和其他弟弟一样把文竹当作发泄用的通房丫头。
可宋伊恩教文竹看书,给她讲小说里的精彩瞬间,给文竹做好看的衣裳,偶尔还以打扮文竹为乐趣。
等文竹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站在奴才堆里,可谓鹤立鸡群。
就像宋伊恩在这个黑白色的俞府里,如他钟情于收集的宝石一样,是五彩的,是璀璨的。
所以他不能让宋伊恩和他一样。他不能让宋伊恩也走进那个噩梦里。他会为之拼尽全力。
想到这里时,俞景坤已经走到雅间门口,他知道打开这扇门,就可以看见宋伊恩。于是他数着呼吸,三个来回,然后叩叩门,打开——
那时宋伊恩背对着他,一身脱俗的玉色马褂。回眸的瞬间,那双漂亮的猫眼中,茫然如大雾散去,变得那么明亮、神采飞扬。
刚才来酒楼的路上,西沉的落日也是这样金光灿烂。上海已经许久未见晴天了。
宋伊恩笑着扑进他怀里,说他想他,于是吻他。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俞景坤嗅到宋伊恩的淡香,才明白什么是沉醉、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欲壑难填。
他忍耐着不发出和那些士兵一样酣畅餍足的喘息,可他的心脏如此灼热地跳动着,像新生儿第一次感受心跳那样,扑通、扑通、扑通……他无所适从。他不敢呼吸。
他慌乱地推开宋伊恩,只见宋伊恩又露出茫然的表情,然后是受伤、是委屈……那身玉色马褂在宋伊恩笑时如同盎然的春风,此时却成了哀愁的青色江水。
俞景坤不忍地抿起嘴唇,眼波颤动间,那淡青色马褂染成了珠白,宋伊恩的眼里溢出泪水,哭得朱唇颤抖,哭弯了腰。
他从浏河回来了。
全家人都高兴,他自己也高兴。
可看见宋伊恩哭,他的心脏、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开始疼。
“你、你疼、疼不……疼?”宋伊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的手臂、手臂——”
“这些都皮肉伤。”俞景坤说,“伊恩,这样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宋伊恩用力点头,泣不成声道:“嗯,嗯嗯,皮肉伤。”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臂也是、是皮肉伤?”
“嗯。”
“那会好的,对吗?”宋伊恩抽泣着。
“对。”
宋伊恩又抽抽噎噎地问了很多问题,才终于慢慢平静。他坐到俞景坤的床上,抱着一只枕头,不敢靠俞景坤太近,生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来过我的房间?”宋伊恩鼻音浓重地问,“我好像梦到你来过……”
“嗯。来过。”俞景坤说。
宋伊恩心里惊喜,可他哭累了,只无力地笑了笑。
“嗯……你困不困?要不我先——”
“不困。”俞景坤说。
宋伊恩眨眨眼睛。
俞景坤移开视线,“这些天只能抽空睡觉,所以习惯了,睡不长。”
不料宋伊恩呆望着他,眼眶又湿润了。
良久,俞景坤也望向他,“……你爱穿西装。怎么今天穿了马褂?”
宋伊恩这才看向身上的衣服,垂眸时,泪珠腾空落下来。
“我喜欢。”他整理出一个笑,“还有钢笔也喜欢。”
说出来了。真好。
房间的气氛似乎也因为这句话变得轻快许多。
他们靠在床头聊天,宋伊恩告诉俞景坤,这两个月他看了十来本书,和朗瑟学了射击,臂膀练出了漂亮的肌肉线条。说着他还要脱了衣服给俞景坤展示,当即就被制止。
俞景坤说起自己因为溺水逃过炮轰的经历,实在幸运。等他从水流中爬上岸,他带的团,千百人只剩下几十,一时间心比冬日的冰河还冷。
烈士里有许多和他交好的朋友,接下来的日子,他需要挨家挨户地慰问他们的妻女,确保她们衣食无忧一生,确保他们的后代有书可读。
宋伊恩侧过脑袋看着身旁的俞景坤——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在念明天的日程计划。
他想起金妮说的,许多人口中的情绪稳定,只是身体的麻木而已。
“哥哥,你在难过吗?”宋伊恩问。
“嗯。”俞景坤点点头,“当然难过。”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就是慰问遗孀。”
“可以。”
突然,宋伊恩坐起来,有点儿生气地问:“为什么俞怀霖、俞允天他们没去浏河?他们不是也有官职吗?”
“允天是军事顾问,他不参与实战。怀霖还小,况且是后勤部的。”俞景坤娓娓道来。
这两个月,宋伊恩免不了和俞家的其他人打交道,其中最讨厌的就是俞怀霖和俞允天。
他们的生母和俞景坤的生母是表姐妹关系,在俞府位同正妻,因此两个孩子的身份也凭母贵。再者还是军官,尽管是虚职,但也足够他们自吹自擂、到处胡作非为了。
尤其俞景坤不在的这五十天里,他俩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我讨厌他们。”宋伊恩恶狠狠地说。
俞景坤瞥了宋伊恩一眼,那样哭过的漂亮脸蛋突然发起狠来,实在可爱,叫人忍俊不禁。
难得看见俞景坤真心流露的笑容,宋伊恩有点惊讶,但此时他更迁怒于俞允天和俞怀霖,他总觉得俞景坤身上的伤是替这俩货挨的。每每这么想来,宋伊恩都气得想跳起来打人。
“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这样。”俞景坤提醒道。
“我知道啊。”宋伊恩扁着嘴,“我自己寄人篱下,还去挑衅主人啊?我又不是傻子。”
“你不是寄人篱下。”俞景坤纠正道,“没有你的父母,就没有父亲。”
“嗯。”宋伊恩往后一靠,这些恩怨和他没关系,他的妈妈是宋珠影,才没有救过什么人的命,他敷衍道,“好吧。”
聊了很久,谁也没说要走,直到两人都眼皮打架。宋伊恩先两眼一闭睡了过去,俞景坤替他敛好被褥,也在一旁睡去。
傍晚,苏黛云叩门叫醒了二人。
宋伊恩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自己的房间,以为是文竹来敲门,闭着眼就喊了一声“进来”。
然而看见来者,他脑子里的瞌睡虫顿时就烟消云散。
在俞景坤回来之前,他分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先不说这只是前世,只是梦而已,再者,还有什么比俞景坤能活着回来更重要的?
生死关头,好像什么爱恨都一笔勾销了。
可也许人本是贪心的动物。
看见苏黛云的一瞬间,宋伊恩再次忆起那种心脏被撕裂的感觉。
苏黛云向他们行礼,细声软语地问他们要不要把晚餐拿来房里吃。
宋伊恩如鲠在喉,比起嫉妒,他心中竟愤怒更多。他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他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冷冰冰地说了句不用,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大步走出了俞景坤的房间。
因为伊恩觉得你吓人,让你笑一笑,你记住了。你提醒自己见到伊恩的时候要微笑,尽管有点生涩,尽管你觉得不自在。
下辈子,你没有前世的记忆,可你生气也微笑、悲伤也微笑。你把一切暗涌的情绪藏在笑容之下,正如前世你把一切都藏在平静的眼底。
在舞厅那晚,眼看伊恩要上朗瑟的车,你知道伊恩和你一样不喜欢女人,你怕伊恩和朗瑟不止是朋友,可你只敢用一句“我让文竹去照顾你”来试探。
伊恩拒绝了你,你猜不出他们的关系。可你明天就要去浏河了。你知道战场是生死难测的地方,你不愿像其他军阀子弟一样挂个虚职躲避腥风血雨,你不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
你在几秒的沉默里想:卢塞尔中校是军官、是洋人,那天他在俞府等候伊恩多时,看着面善温润,想来会真的在乎伊恩。俞家家财万贯、权势滔天,是最好的避风港。伊恩无需背负家族的荣辱,伊恩从小就我行我素,所以即便伊恩走入歧途,也有人保他平安无事。
想到这里,你放心了。
按照伊恩要求的那样,你对他微笑,对他说:早点休息。这是你表达爱的方式。
你一个人走进寒风夜幕里,你想,今天晚上伊恩听曲儿听得高兴,似乎是淡忘了九姨太太被毒死的阴影、也缓和了看见受罚士兵的惊恐。还有啊,今天的晚餐只有你们。你应该满足了。
p.s.每次一到JKyu视角都突然抽象晦涩,只好本人代讲。心动就心动,非说什么上海许久未见晴天。JKyu你真的是……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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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黑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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