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瑟与同行的几位法军打了声招呼,宋伊恩就在一旁等着,可没成想,几位军官居然朝他走了过来。
“你们认识。”朗瑟用英语小声提醒。
宋伊恩如梦初醒,连忙迎上去。
他与那几位法军挨个贴面吻。英国人见面不行吻礼,这对宋伊恩来说十分陌生、也十分局促。
好不容易可以离开,看见朗瑟的轿车由司机驶到舞厅门口,宋伊恩才感到如释重负。
他正想钻入车内——
夜晚的冬风在耳边呼啸,宋伊恩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肩膀。
回头,是俞景坤,他站在舞厅富丽堂皇的暖光前,没来得及穿外套,高大的身躯也显得落寞单薄。月光与黑夜的明与暗落在那矜贵俊逸的脸上,令宋伊恩心神一滞。
身后经过几个嬉笑着走进舞厅的权贵们,笑声盖住了俞景坤的声音,宋伊恩只瞧见他动了动嘴巴。然后,俞景坤松开了手。
“什么?”宋伊恩凑近一些。
俞景坤望向他身后的朗瑟,“今晚不回家?”
和刚才的口型不一样。
宋伊恩愣了愣,点点头。
“嗯。”俞景坤也点点头,“在哪里?我让文竹过去照顾你。”
文竹。是伺候宋伊恩的年轻丫头,女佣里最得体漂亮的那个。
宋伊恩的脑海中浮现文竹的脸,他垂下眼眸,低声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今夜的风声好像格外喧嚣,对话沉寂了才没几秒,宋伊恩就觉得耳朵被风吹得冰寒刺疼。
“早点休息。”俞景坤拍拍宋伊恩的肩膀,扬起一抹生涩的笑容。说完,他转身走进夜幕里。
随行的侍者为他披上大氅,他微微俯身之后又重新站得挺拔,一步步离繁华的舞厅远去,衣摆在风中起起伏伏。
今夜的风是否太过寒冷?
宋伊恩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楚,热泪竟又一次盈满眼眶。他坐进轿车里,捂着脸抽泣不止,和俞景坤分别向上海的两头前去。
等到了朗瑟的住所,二人接连去洗了个热水澡,围坐在书房的沙发旁喝着热果茶。
宋伊恩缓和了许多,可眼睛还是红肿,他往睡袍里缩起了双腿。
半杯热茶下肚后,朗瑟见宋伊恩平静下来,两人才终于开始互通在这个世界了解到的线索和信息。
朗瑟已经无数次梦见过前世,对这个世界算是有些了解,他凭借自己的记忆为宋伊恩写了一张关系表格——上面记录着和宋伊恩有关的人,哪些是朋友,哪些人他得提防一些。
宋伊恩仔仔细细地读着表格,酒劲已过,他也逐渐冷静。
这时,他才终于看见金妮与杰克。
朗瑟的梦向导是个魁梧的大胡子硬汉,名叫格斯。他穿着破烂的长袍,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战士。
可惜,宋伊恩看见了格斯,朗瑟却看不见。宋伊恩只好充当传话人,这场人鬼会谈才能顺利地进行。
宋伊恩一直以为朗瑟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他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不像自己这样爱哭,好像什么也不怕。没想到……反而是朗瑟看不见自己的向导。
夜晚,宋伊恩望着天花板发呆,悄声和金妮与杰克聊天。
“所以……事实上我比朗瑟更加冷静吗?”他抛出疑问,“我还总是责怪自己看不见你们俩,没想到,朗瑟自从进入这个梦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格斯了。”
“是的,伊恩。虽然我不了解这个空间的你,但你曾经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人。”杰克躺在他身旁,勾起浅笑,似乎在回忆什么。
“真的吗?”宋伊恩感到惊喜。
“朗瑟能够找到梦的入口,足以证明他勇气可嘉,可你认为他比你更加平静的理由是什么呢?”金妮倒吊着看宋伊恩。
这次宋伊恩没有纠正金妮,他若有所思道:“你们想啊……我总是哭,一会儿难过一会儿生气,但是朗瑟总是笑眯眯的。明明我们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梦,不是吗?他看起来多么老道啊,刚才在舞厅,他还要安慰我。”
“伤心难过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你通过哭泣宣泄你的情绪,没有什么问题。”杰克一板一眼地回。
“每个人都有情绪,不论怎么压抑和伪装,情绪都不会消失。”金妮说,“你认为不哭就是内心平静吗?伊恩。”
宋伊恩许久没说话,“……上帝。”
“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具体的上帝。”金妮纠正他。
“我只是在感慨,你们白人不都爱这么说?”宋伊恩笑了笑,可他很困,因此笑声有些虚弱。
“不哭就是内心平静……”宋伊恩半闭双眸,重复金妮的话,如同梦呓,“你猜怎么着?我还真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我以后也能少哭点。”
“我明白,很多人都这么想。”金妮点点头,“可有时候你们认为的内心平静只是身体麻木而已。”
“面对未知的懊悔,恐惧是每个改梦者的本能。面对悲伤的事,伤心也是本能。难道你认为真的存在刀枪不入的人类?”躺在宋伊恩身旁的杰克浮了起来,“我已经不使用身体很久了,要知道,没了身体,生生世世的记忆和经验都会被重新记起。灵魂是个远比身体强大的东西。可是,伊恩,即便像我这样,也依然会害怕和伤心。事实上,你能做的只有允许所有情绪流经你,而你做得很好。”
“杰克……”金妮小声说,“伊恩睡着了。”
杰克向下看去,只见宋伊恩闭着双眼,睡颜恬静而俊美。
接下来的三天宋伊恩一直待在朗瑟的住所。
不用面对俞景坤的冷漠,他越来越能把这场梦当成一个冒险游戏看待,心境也随之平和了许多。平静似乎是会传染的,很快,朗瑟也终于看见格斯。
除了整理现有的线索,宋伊恩和朗瑟无事可做,就只好四处闲逛,聊彼此的成长趣事。
朗瑟分享了很多有关做模特的经历,第一次走秀、第一次拍高奢、第一次拍摄到中暑、第一次在后台被行业大腕揩油、第一次被富婆明码标价地提出包养……
那时他们正在街边步行,宋伊恩咬着手里的冰淇淋,喃喃道:“其实我一开始很羡慕你们,当时我觉得你们好幸运啊,有一份万众瞩目的工作,有那么多钱。而我只是个回家还有门禁的学生。唉……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见宋伊恩一脸愁苦,朗瑟笑着宽慰他没事。
这天中午,宋伊恩刚回到朗瑟的住宅,就在大门口看见了等候多时的俞府管家和侍者。
俞万连昨夜回府了,宋伊恩一界单身游手好闲之辈不回家实在不合规矩。
回府的路上,宋伊恩的脑海中又浮现那天在舞厅和俞景坤分别的画面……这些天虽然很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可宋伊恩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儿想俞景坤了。
待会儿见面了说些什么?
就当作无事发生吧……
唉。
其实那天俞景坤也不一定是去看美女的,他明明低头看书来着。要说看美女,宋伊恩自己也没少看,只是看表演而已,又没什么。
况且他有什么立场发脾气呢?唉。
回到俞府,宋伊恩先是去俞万连的书房给他打了声招呼。
俞万连和俞景坤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五官虽周正,却和英俊扯不上半点关系。唯独那双生威的凤眼,像极了他。
看来俞景坤更像妈妈呀……宋伊恩暗自想。
不过,似乎来这里这么久,都没见过俞景坤的妈妈。难道又是早早过世了吗?
对付俞万连这样的中年男人还算简单,宋伊恩用一贯对付妈妈和其他叔叔阿姨的套路,装傻嘴甜就完事。
俞万连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但宋伊恩没有多问,他可不想在此地多留。
即便心里不愿意承认,但宋伊恩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等看俞景坤会不会来找他……
等啊等,等到了天黑,没等来俞景坤。
到了晚餐时分,宋伊恩换了身马褂,珍珠白缎,绣有一双仙鹤。穿上之后,真是公子如玉,温润高贵。
好多天没见到俞景坤了,宋伊恩第一次走在前往那间压抑餐厅路上,却感到心潮澎湃。
今天的主位自然坐的是俞万连,可望遍了餐厅,宋伊恩也没看见他想看见的身影。
反而,他在长桌的末尾看见一个婀娜漂亮的年轻女孩,说是佣人太貌美,说是主子又太怯懦。那女孩实在面熟,宋伊恩看了又看,终于想起来……
这是那天在舞厅唱歌的歌女。
一瞬间,宋伊恩的心脏被活生生撕开了两半。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俞景坤说过的话——
知书达理。温柔贤淑。
那歌女姓名苏黛云,本不敢落座,还是俞万连含笑示意她坐下,她才怯怯地自己拉开椅子。
看着俞万连有些慈爱的眼神,宋伊恩心里敲起了警钟。
这一刻,宋伊恩什么胃口也没有了,强撑的笑容也撑不下去了。心脏被刺穿撕碎的感觉太疼、太痛、无法呼吸。嗅到食物的香气,也只觉得令人作呕。
苏黛云的身份,桌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俞景坤尚未娶妻,在这之前不纳任何姨太太才是合乎礼数的做法,所以苏黛云暂时也只能得个高等丫鬟的身份,得等娶了正妻才能抬为妾室。这几乎是上海所有大户人家心照不宣的做法。
俞万连之所以喜上眉梢,是因为这事儿虽然在上海滩常见,可在俞景坤这儿,却不然。他这样样拔尖、引以为豪的嫡长子——有个致命的缺陷。
身为男人,竟然不举。
发现这个秘密是在两年前,俞万连酒劲上头,拉着俞景坤说了许多醉醺醺的‘掏心窝子话’,最后,还送了个风华绝代的佳人给俞景坤。
第二天醒来,他却从佳丽口中得知,俞景坤是个无法起立的。
那佳人的美貌大致是用脑子换的,爬不了小子的床,就想爬老子的。谁知人还没走出俞万连的房间,脑袋先掉了地。
这样颜面尽失的秘密,必须烂在尸体里。
之后,俞万连命人试了多种方法治好俞景坤的病,也给他送过不同风情的美人。
只可惜,美人们化作一具具尸骨,俞景坤没有丝毫好转。
唯一活下来的,就是苏黛云。
终于有望抱孙子,俞万连能不开心吗?连夜给俞景坤物色起名门望族的贵女来,人生大事可算能落实了。
说起来,这一切都得感谢宋伊恩。
俞万连是越看宋伊恩越喜欢,自从这小孩留学回来,俞家就跟被那福星重新眷顾了似的。
听说几天前就是宋伊恩拉着俞景坤去舞厅玩,这才邂逅了苏黛云。
随行的侍者也十分有眼力见,默默把苏黛云买来了府中,才促成一桩喜事。
饭后,俞书培拉着宋伊恩在庭院里散步。
宋伊恩强打起精神,可还是如同行尸走肉,好在夜晚昏黑,俞书培看不清他的表情。
回屋时,宋伊恩脱下大衣。
“穿了这件呀?”俞书培满意地打量着宋伊恩的马褂,“是好看,这白鹤苏绣很雅致,比西装好看。”
“……啊?”宋伊恩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这是新衣服?
“景坤买的。三套西装一件马褂,前阵子定的吧,终于是做好了。他没和你讲,你自己还分不出来是新是旧?”俞书培笑着一歪脑袋,被人伺候着褪下皮草,“你这孩子,在巴黎没少大手大脚地买衣服吧?”
宋伊恩哪里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讪笑两下任她责备。
“还有啊……”俞书培柳眉一拧,佯怒道:“那帕拉伊巴戒指,你不要,就送给姐姐。真是的,哥哥那么疼你,你怎么能总是乱拿他撒气呢?”
“……啊?”宋伊恩实在听得迷糊,可他没心情思考俞书培说的话,便低声应了句:“好,知道了……”
还好俞书培是个擅长自说自话的人,她引着宋伊恩前往她的起居室,一路上念叨道:“成平叔和你说了没?昨天一早,景坤就去浏河了,这次不知要去多久,唉,我只求他平安回来就知足了。”
“去浏河……”宋伊恩懵懂道,“去……干嘛?”
“还能干什么?打仗呗。”俞书培叹气,“你昨天不在,你是没听见周妙兰那癫婆怎么阴阳怪气的,我都快气吐血了!”
周妙兰是谁?宋伊恩不懂,只知道女孩子骂人的时候最好跟着她一起骂,否则,不如就闭嘴。
“那个死癫婆,居然说——还好景坤去浏河前带回来个苏黛云,这样就算人没了,至少香火能传下去。秋菊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是要被气死了!”俞书培大翻白眼,“我可不惯着她,先扣了她一年的月例,还得夜夜罚跪掌掴。这些姨太太,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关起门来无法无天了?”
打仗。传香火。
这两则消息足以震碎宋伊恩的心,他满脑子都是那天在舞厅分别的画面……
那天晚上,俞景坤说了什么,被其他客人的嬉闹声盖了过去,会不会就是说他要去浏河呢?
可同样是那天晚上,原来……俞景坤就是去舞厅看美女的。不仅看,还要带走一个。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宋伊恩还是揪心不已。他太痛苦了,痛苦到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木偶般躺在床上发呆。
就这样,失眠了一夜又一夜,宋伊恩还是没从噩梦里醒来,俞景坤也没有从战区回来。
一开始,宋伊恩一在府中看见苏黛云就心中刺痛。他很多次都在赌气地想,醒来以后一定要把现实中的俞景坤骂个狗血淋头。不,不止要骂,还要提分手,要看俞景坤哭着求饶求和,看他也绝望悲痛才好。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宋伊恩好像已经在这儿呆了两个月了……
他开始复读机似地每日询问金妮和杰克:
俞景坤会平安回来吗?
又过了几天,那个问题变成:
俞景坤会活着回来吗?
听俞万连说,浏河那儿的情况的确不好,拉锯战相当耗兵力,据说已经死了几千士兵了。
期间俞景坤往家里寄过一封信,了了几行,报了平安,说了孝顺话,最后一行是用法语写的。那语法并不规范,但宋伊恩也能看得懂。
俞景坤问他:新衣服和钢笔喜不喜欢?
宋伊恩跑回房间,拉开书房的抽屉,在一排收纳整齐的名贵钢笔中看见一支黑色牛皮盒,盒子上写着烫金的英文花体字:Leviheim.(莱维海姆)
宋伊恩认得这个牌子,妈妈的老板娘因为买了一枚莱维海姆的钻戒而炫耀了好久,听说那是世界最顶级的珠宝奢侈品牌。
打开笔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支奢靡璀璨的钢笔,深沉的蓝黑色笔身,白钻如星星点缀,浩瀚宇宙仿佛在这支笔上展开,笔盖上还刻着宋伊恩的英文姓名,一颗华美的蓝钻句号一般点在末尾。
宋伊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在笔盒里找到什么留言,便把这支笔连着盒子一起收到了床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这的确给了他许多安全感。因为这盒东西是俞景坤留下的。
他好像越来越没办法骗自己说这个俞景坤和他的俞景坤是两个人了。他们有很多相似的习惯,比如喜欢看书,比如惊人的语言天赋,比如喜欢买礼物。
一次入睡前,宋伊恩趴在床上,小声问:“金妮,杰克……你们说,会不会我要改变的就是拦着俞景坤不让他去浏河?”
金妮和杰克无法给宋伊恩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只能独自面对不安。
“我好像已经有点后悔了……”宋伊恩拉起被子盖住脑袋,“我是不是不该去找朗瑟?如果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他有可能就不会去呢?他会活着回来吗?战争……好难想象啊,战争。就算他不是我男朋友,就算只是前世,我也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
“就算他死了,你的梦还是会继续,伊恩,你的路还要往前走。”金妮凝重地说。
宋伊恩猛地从被褥里探出头,“……就算他死了?”他看向杰克,失神道:“他会死吗?”
“伊恩,我也不知道。”杰克说。
宋伊恩怔怔地落下两行泪,他垂下眼眸,看泪水在枕头上晕开两个圆圈。
那天在舞厅分别,他看着俞景坤远行的背影感到那么悲伤……
会不会是因为,这也许就是最后一眼呢?
救心丸:民国JKyu也是纯血男同,美女一脱他原地去世的那种。放心。[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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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也许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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