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高中的高二分班日，空气里搅动着新鲜、忐忑和一丝属于重点班的无形压力。
走廊里挤满了拖着行李箱、抱着新书的学生，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高二（一）班…火箭班名单在这儿！”
“潇茸！潇茸果然在一班！听说他高一在隔壁市就是学神，回原籍高考才转回来的！”
“哪个是潇茸？还没见过真人呢…”
“裴沐雨也在！啧，那个理科怪物，文科战五渣…”
被议论的中心人物之一，裴沐雨。
这人正单肩挎着松松垮垮的书包，像只慵懒又警惕的豹子，慢悠悠地晃进新教室——高二（一）班的后门。
他头发微卷，几缕不听话地翘着，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
对于分到火箭班，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理所应当。
目光随意扫过教室里或兴奋或紧张的新同学们，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疏离。
他径直走向靠窗倒数第二排一个空位——这是他观察后认定的“风水宝地”，视野好，又不太引人注目。
就在他准备把书包从肩上甩下来扔到椅子上时——
“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班主任陈老师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裴沐雨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书包带子从肩头滑落一小半。
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去。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挡住。
一个穿着明德高中崭新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那里。
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肩线平直，气质沉静温润。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疏冷，像初秋拂过林梢的风，干净又舒服。
“这是潇茸同学，从邻市一中转学回来。潇茸同学在原来的学校成绩非常优异，大家以后多交流学习。”
陈老师介绍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大家好，我是潇茸。很高兴加入一班，未来请多指教。”
潇茸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如同玉石相击，清晰温和地传到教室每个角落。
他微微欠身，姿态从容。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窃窃私语，不少女同学的眼睛亮了起来。
裴沐雨挑了挑眉，心里轻哼一声：嘁，又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类型他见得多了，往往无趣得很。
他失去了继续观察的兴趣，转回头，手上那滑落一半的书包被他习惯性地、带着点不耐烦的力道往椅子上一甩——
变故陡生！
书包甩出去的弧度比他预想的大了一点，边缘“啪”地一声，精准地撞倒了自己桌上立着的一摞新书！
“哗啦——！”
崭新的课本和练习册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泻而下，散落一地。
几本练习册甚至差点滑到了刚走进教室、正准备找座位的潇茸脚边。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肇事者程野，以及站在“事故现场”的转学生潇茸身上。
裴沐雨：“……”
他维持着甩书包的姿势僵在原地，漂亮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尴尬和恼火取代。
该死！怎么这么倒霉！
“裴沐雨！”陈老师皱眉，语气带着些许责备，“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把书捡起来！”
裴沐雨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讨厌成为焦点，更讨厌被当众批评。
他梗着脖子，想顶一句“又不是故意的”。
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当着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就特别“好学生”的转学生的面，他只觉得一股邪火憋在胸口，烧得他耳朵都红了。
他抿紧唇，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暴躁，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书，动作又快又冲，仿佛跟书有仇。
就在这时，另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也伸了过来，动作从容不迫，往前走了几步，稳稳地捡起脚边的几本练习册。
裴沐雨抬头，正对上潇茸温和的视线。
“没关系。”
潇茸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裴沐雨此刻看来，简直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狼狈！
他把捡起的书叠好，轻轻放在旁边暂时安全的桌子上，然后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帮裴沐雨一起整理散落的其他书本。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指尖拂过书页，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留下。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显得专注又耐心。
周围同学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看好戏的，有觉得潇茸人真好的，也有觉得裴沐雨不识好歹的。
裴沐雨只觉得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
他不需要帮助！尤其不需要这个刚来就害他出糗的“学神”的帮助！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施舍的傻瓜！
“喂！你多管什么闲事！”
裴沐雨猛地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伸手就想把顾屿正在整理的书抢过来。
“我自己弄掉的我自己捡！用不着你假好心！”
他的动作太急，手肘差点撞到潇茸。
潇茸似乎对他的炸毛早有预料又或者说毫不在意，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后仰避开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他抬眼看向裴沐雨，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嘲笑，没有责备。
只有一片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映出程野此刻像只炸毛小兽般气急败坏的样子。
“举手之劳。”潇茸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让裴沐雨觉得更加刺耳。
“一起捡快一些。”他补充了一句，逻辑清晰，让人无法反驳。
裴沐雨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看着潇茸那张温润如玉、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脸。
再看看自己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样子，强烈的对比让他更加憋闷。
他只能愤愤地收回手，埋头更加用力地捡书，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了无辜的书本上，把它们摞得砰砰响。
潇茸看着他几乎要把书页捏破的手指和红透的耳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零点一度。
混乱终于平息。
书本被重新整理好，虽说大部分是顾屿整理的，陈老师安排潇茸坐在了裴沐雨后方的一个空位。
开学第一天的摸底考试接踵而至。
数学、物理卷子发下来，裴沐雨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和证明自己的战场。
他眉头紧锁，笔走龙蛇，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在他笔下仿佛有了生命，解题思路奇诡而高效。
尤其是物理，最后一道压轴题他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法，卷面虽然不算特别整洁，但答案精准得可怕。
然而，当语文卷子发下来，特别是看到作文题目《沟通的桥梁》时，裴沐雨的脸色瞬间晴转多云再转阴。
他盯着那空白的作文格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眼神里充满了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笔尖在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墨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前面的题目他答得飞快，唯独作文，格子依旧空空如也。
眼看交卷时间临近，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卷毛更乱了。
最终，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在作文开头飞快地画了几个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符号，然后“啪”地一声把笔拍在桌上，提前交了卷。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拎着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几天后，摸底考成绩公布。
“潇茸，数学满分150！物理满分100！语文135！天哪！学神！”
“裴沐雨…物理也是满分100！数学148！太强了！…等等，语文…0分？！作文白卷？”
物理课上，老师正讲试卷。
裴沐雨物理满分，本该是件得意事。
但当他同桌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物理真牛！不过语文0分也太…勇了吧？”时，裴沐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
“关你屁事啊！”他猛地扭头瞪过去，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
同桌被他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转回头。
裴沐雨一把抓过自己那张物理满分卷，看也没看就塞进桌肚。
然后泄愤似的把那张刺眼的语文零分卷揉成一团，狠狠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动作太大，胳膊肘又撞到了桌角那本厚厚的《高中物理竞赛精讲》。
“哐当！” 书本再次落地。
全班的目光又一次聚焦过来。
物理老师皱眉：“裴沐雨！注意点！”
裴沐雨脸颊涨红，又气又窘。
他飞快弯腰想去捡书。
一只熟悉的手又一次先他一步，稳稳地捡起了那本《竞赛精讲》。
裴沐雨抬头，撞进顾屿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里。
潇茸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书轻轻放回他桌角。
“你的书。”潇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温和。
又是他！
裴沐雨觉得今天简直诸事不顺，处处被这个人撞见最狼狈的样子！
新仇旧恨（主要是单方面的“恨”）涌上心头，他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刺猬，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裴沐雨！你是不是故意的？！谁要你捡！我自己没手吗？！”
他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敌意和迁怒，几乎忘了这是在课堂上。
他心想：这个转学生，从出现开始就没好事！
裴沐雨对他的怒火恍若未闻。
他脸上温和的笑意甚至没有减淡分毫，视线平静地扫过裴沐雨桌上那个被揉得皱巴巴的、代表耻辱的“0分”纸团。
然后落回因裴沐雨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在全班同学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潇茸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清晰而温和地问道：
“裴沐雨同学，你的作文…需要帮忙吗？”
空气凝固了。
裴沐雨猛地抬头，瞳孔因为震惊和羞怒而微微放大。
帮忙？作文？那个他交了白卷的零分作文？
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的热气轰然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都有些发晕。
他死死瞪着潇茸，想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嘲讽或虚伪。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的认真和一种…让他极其烦躁的包容。
“你……”
他张了张嘴，想吼“滚开！”，想骂“少在这装模作样！”，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关怀”的难堪将他淹没。
他只能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剜了顾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离我远点”的决绝。
然后猛地低下头，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耻辱的纸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潇茸看着他把自己缩进愤怒的硬壳里，耳尖红得像滴血，眼底的了然更深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像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微微颔首，转身继续听课。
教室里恢复了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低笑和探究的目光。
裴沐雨只觉得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能感觉到后方那道温和却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这让他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手心被纸团硌得生疼，脸上的热度久久不散。
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斜后方。
潇茸已经坐好，正垂眸看着自己物理满分的试卷，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柔和宁静，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裴沐雨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用力攥紧了手心的纸团，几乎要把它捏碎。潇茸…你等着瞧！
放学铃声如同天籁。
裴沐雨几乎是弹射起步，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和那个人。
他埋头疾走，穿过喧闹的走廊，冲出教学楼。
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稍稍冷却了他沸腾的血液和烧红的脸颊。
他长舒一口气，决定把那个该死的零分和那个讨厌的转学生彻底抛在脑后。
走到自行车棚，他习惯性地去掏口袋里的车钥匙，却摸了个空。
心里咯噔一下——钥匙好像和耳机一起忘在教室抽屉里了！
“靠！”他烦躁地低骂一声，抓乱了本就翘着的卷毛。
极度不情愿地，他再次转身，像奔赴刑场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教室里应该没人了吧？千万别再碰到那个谁…
当他磨磨蹭蹭走到教室后门，探头望去时，里面果然空荡荡的。
夕阳的余晖把桌椅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他松了口气，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拉开抽屉——
钥匙和耳机好好地躺在里面。
他一把抓起钥匙和耳机，正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自己桌面上多出来的东西。
不是那个被他带走的纸团。
而是一本摊开的、字迹工整漂亮到令人发指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页面正对着他，标题清晰：
《议论文破题三板斧与万能素材速记（高二适用）》
——潇茸
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盒小小的、纸盒装的原味牛奶。
白色的纸盒上没有任何标签，只在侧面用清隽飘逸的字迹写着一个字：“喝。”
裴沐雨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死死盯着那本笔记和那盒牛奶，夕阳的光线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牛奶盒上似乎还残留着刚从贩卖机里取出来的、微微的温热，透过纸盒，隐隐传递到冰冷的空气中。
一股比在课堂上被当众“关怀”时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
是震惊？是恼怒？是被人精准窥破弱点的恐慌？还是……一丝极其微弱、被他拼命压制的、被关心的触动？
“潇茸！…你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多管闲事！莫名其妙！”
他咬牙切齿，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烧得滚烫，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
他伸出手，几乎想一把将笔记和牛奶都扫到地上！
可指尖触碰到那本笔记光滑的封面，感受到那工整字迹的凹痕时，动作却诡异地顿住了。
那盒牛奶的温热，透过指尖，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随即又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
确认没人后，他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近乎粗暴地将笔记本和牛奶一股脑儿塞了进去，拉链都差点拉不上。
然后，他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头也不回地再次冲出了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夕阳把他奔跑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几缕倔强的卷毛在晚风中凌乱地飞舞。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窗外吹进来的风，轻轻掀动着裴沐雨桌面上残留的一页写满凌乱物理公式的草稿纸。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被笔尖无意识反复描画、线条显得格外凌乱深重的名字轮廓，几乎要透破纸背：“潇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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