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的大雪。
晏总是忘不了站岗时看到的那片景象。就像浸入了一片雪白的虚无世界里，连自己的存在都渐渐融化了，变成了这寂静和荒芜的一部分。
k871星球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冬天一个季节。近乎无际的荒野上，只有他们一个驻扎的基地，以第一军团的名义在此开采矿物。
“长官！长官！”忽然有军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还在忍不住地大喘气，“他们回复了您的申请，刚刚才收到文件……”
晏放下手里的光脑，看向狂奔而来的军雌和他手里的文件，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不要着急。他们说了什么？”
“咳、咳咳咳，”他猛地咳嗽几声才缓过气来，急切地把文件往晏手里塞，“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看，急着给您送过来吗……大家都很期待呢！”
在三个月之前晏发送了一份关于物资支援的申请，附带了近几年的开采情况报告。如果情况顺利，他们应该能拿到三倍于日常配给的物资，包括食品、日用品和药品，也难怪大家都这么兴奋。
晏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杯给军雌，看着他猛灌了几口，这才拿起文件。前几页都是关于开采情况的夸奖和指示，直到第三页的最后一段，让晏和军雌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经检查满足以上条件，即刻批准加快A8705号矿脉的采集进度，以300％的效率进行开采……”军雌喃喃地念出来，语调忍不住越来越高，“该种矿物将用于新实验室运行及武器开发……如开采进度符合预期，负责人及团队将接受基于第一军团指示的职位调动！还有授勋！长官，你要升职了！！”
他吼得晏的耳朵都在嗡嗡响。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晏有点头疼地歪过去一些，细细扫过每一条条文。
这还是总部第一次这么轻易地批下物资支援申请，不仅直接给了他们之前要的数量，还提出了能够换来十倍物资甚至飞黄腾达的条件。
“今早队长刚刚统计出了上个月的成果，虽然还没出最终版本，但也比之前多了至少20％。”军雌兴奋得直搓手，“矿脉那边的大家都还没使出全力呢，毕竟现在这么冷。但是300％绝对没问题的！虽然一天的工作时间可能要翻倍……但是条件这么优厚，我们肯定会做到的！”
他用星星眼直盯着晏。即使是最谨慎的人也会忍不住动心，如果成功拿到物资，那就代表连最底层的士兵宿舍里都能二十四小时供暖了。
晏放下文件，吸了口气，又再次拿起来。线下述职……人员调动……特殊要求……每一条都出乎他的意料，简直就像西边升起的太阳。
是夜，薄薄的文件被打印成数十份纸质复印件，分发到掌管各项重要职务的军官手上。即使白纸黑字已经写明了条件，上面的内容也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抠搜的第一军团总部。
“是实验室那边有特殊需求吗？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里的矿有什么能让他们这么着急的，明明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负责实地跟进的军雌平时是相当稳重的性格，即使是他也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说不定是有人背后操纵……”
“呸，操纵这东西有谁能比得上总部那群老耗子，他们就是铁打的肉也能咬下一块来。”
“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谁敢说这不是算计我们的借口，又不是没吃过亏……”
大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晏坐在上首，扫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惊疑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期待。
物资的缺乏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每个人都失去了信心。即使上层已经尽量俭省、平均分配，也难以填上长期以来的消耗和意外造成的空洞。晏理解他们的难处，这也意味着必须要有人能够站出来解决问题。
“我会考虑他们提出的条件。”此话一出，大家都震惊地看过来，“有意见的到明天十二点前可以提出上交。你们可以走了。”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反驳的声音。
直到他们都走了，晏才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窄小的窗外积着厚厚一层雪花，空气里只能听到木柴燃烧爆裂的噼啪声和风刮过的啸音。
“其实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再支撑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一把沙哑的声音从椅子背后传来，“您不必非要这么说。”
晏没有回头，只是将指腹放在纸上摩挲，“我明白。”
物资缺乏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之间才出现的，不受重视的任务连伤亡率都无法作为说服他们的理由。晏不愿意再看到有人因为缺乏防护和药品受伤，即使他们之中有些已经比他大了几十岁，即将走到职业生命的尽头。
“我会去主星探探虚实，你们留下维持工作。”他很少有这样冒险的时刻，“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不用管我。在新人抵达到任之前保护自己，有必要的话开采工作也可以推后。”
他的意思是如果有诈的话可以选择放弃他一个人。主星的情况谁都不清楚，以第一军团抠门的程度他们甚至有可能连补贴都不给，军雌的所谓待遇也只是上层人的一纸空谈而已。
“您不打算带谁一起去吗？”那个沙哑的声音又问。
“不，如果有意外的话带人不好脱身。”晏低下头，慢慢拂过那几个有印象的地址，“汇报工作都可以通过线上进行。我也会远程监督矿里的进度，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不要轻举妄动。”
k871星球上的矿脉并没有如此之高的价值能让人觊觎。如果是情报之间的信息差，又是什么关键的地方让他忽略了呢？
晏始终都记得大家送别他之前的那天，那是一个稍暖的下午。兴奋的脸、期待的眼睛、殷切的嘱咐，还有年纪小的雌虫帮他准备好了主星流行的小礼品，让他汇报时不要那么僵硬，可以说得更情真意切一些。
“如果有事的话记得马上跑回来啊长官！我们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在一起吃！”
“很少有您这样的笨蛋愿意为这种事这么操心……”
“别死了。死在主星的话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长官！长官还是不要走了啊啊啊啊！”
在此后的很多年，晏一直在回忆他们说过的那些话。如果他们知道唯一活下来的人只有自己呢？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里有诈，第一军团是想独吞矿脉，顺便清除几乎所有知情人……如果他更谨慎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晏少校，很抱歉。”门外只传来这一句话，机械锁死的拧转声是那么清晰。
晏攥紧已经被磨得发亮的门把手，几乎要将整个门框都扯下来。但没有用，第一军团基地的防护是最高级别的，除非他能打破十几层的合金墙体。
有黏腻的液体从手心滴落下来，他已经有些头晕目眩，却像感知不到似的再次扑在门上。他还不能放弃，即使第一军团封锁了所有消息，只要能逃出这里就能给k871传讯。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光脑屏幕忽然亮起来，他麻木地倒在地上听着电视播报：“据最新消息，γ星系，R9星区的k871号星球于8小时前发生特级爆炸事故，遇难人数预计超过两百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中……”
他没能再坐起来。世界在他眼前慢慢融化了，变成一团混沌而血腥的东西。有细小的雪飘落在他指尖，晏垂着头，听到锁死的门窗被打开的声音。
有什么冰凉而刺痛的东西落进了他眼里。晏从不哭泣，即使从小在偏远的荒星以孤儿的身份长大，他握紧拳头保护自己的时候也不会后退一步。
……是什么让他变了呢？他明明已经竭尽全力。
漂浮在一片虚空之中，晏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其他声音。无论是想要说服他的上司，还是对他遗憾摇头的同僚，又或是不得不去的赔偿追回法庭。
“……你……现在……早上……”只有这一个声音还在烦他，晏只想永远睡过去。
“别睡了……太阳……起了…我没时间……”那个声音似乎在试图摇晃它，晏不想回应，但就像有一百床棉被压在自己身上，想醒都醒不过来。
“别睡了，现在还不到你闭眼的时候！”脸颊上传来闪电般的疼痛，晏终于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雄虫竖起的眉头，还有他举起的巴掌。
“很好，我还以为你还要再来几下才醒呢，”他有点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不过雌虫也会做噩梦吗？真是这辈子头一回见。”
他的瞳孔漆黑，又轻轻地抚过了雌虫的脸颊。晏抓住他的手，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湿润，这才脱力似的慢慢放开。
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他早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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