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玄宫往东近百步,沿碎石铺就的山路蜿蜒前行,尽头是一个藤枝掩住的小门,门后连着一段又窄又长的石阶。顺着石阶盘折而上,行不多时,便听到了潺潺水响。
伴着渐行渐响的水声,何欢儿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一抬头,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美轮美奂的水域。
几十道细细的水瀑自岩穴奔涌而出,贴着光滑的岩壁汩汩流下,水屑飞溅,好似散珠轻雾,在皎月的映照下,只觉漫空闪烁着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轻瀑之水在石壁下方汇成一个浅池,微波荡漾,光华潋滟,柔美而梦幻。
浅池上,三块大石兀然凸出水面,因石制宜修筑了三座雅致的水轩,一大两小,俱是玉砌雕阑,巧夺天工。
最大的那间水轩里,整齐排列着十来张燕几。最大的一张燕几放在了临水望月最佳处,四五个人据案而坐,宽袍大袖,长发披散,正在自在随意地饮酒闲聊,顾子都和石无厌也在其中。
“都郎——”
陆有华娇滴滴唤了一声,轻点水面,眨眼间飞进了水轩。她粘住顾子都,搔首弄姿施展一通,然而,顾子都全然不为所动,兀自斜倚着燕几饮酒,慵懒与落拓之中,自带几分俾睨与狂狷。
山道与水轩无路径相通,连一块可供垫脚的石头都没有。
何欢儿一介凡人,既没有双翅,也不会仙法,飞不过数十丈开阔的水面,只好直愣愣伫立水边,眼巴巴望向水轩。
池水清澈见底,深不过二尺,要趟水而过并不难,可是——对面之人是顾子都。
她不敢下水,也不想。
正在她尴尬望天之际,石无厌踩着大片水花来到了她身旁,落地时,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与陆有华方才掠水而过的轻若鸿毛、滴水不沾简直天壤之别。
水池四周皆是悬崖峭壁,只有数道不起眼的石阶埋藏在崖壁深处,通往更高的地方。
石无厌擦去脸上的水渍,抬臂指向明月映照下的一道石阶,露出了一贯的憨厚笑容:“何姑娘,这边请。”
“哎,哪里去?”
石无厌慢吞吞挤了下眼,反问一句:“何姑娘不是来见少主的?”
“是……”何欢儿将目光投向了最大的那间水轩,“可是……”
顾子都正往这边观望,纵使相隔悬远,何欢儿依然能感受到他鹰隼般锐利的眼光。陆有华温顺地趴在他肩头,宛如一只依恋主人的好脾气的猫,对着她轻轻扬起了轻纱飘飘的手臂。
石无厌了然一笑,道:“何姑娘无需担心。师兄吩咐过了,让我引何姑娘去见少主。”
听了这话,何欢儿心上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她随石无厌踏着布满深色青苔的陡峭台阶,迤逦上行,很快,泠泠水声便隐没不闻了。
离水轩越来越远,何欢儿胆子随之壮了起来,再也按耐不住心中好奇。她问:“宰相,那位陆三娘子与顾山主……是何关系?”
“冤亲债主。”
何欢儿追问:“怎么说?”
这一回,石无厌笑着摇头,不再言语了。
何欢儿知道,这位仙门宰相性情稳重,说话做事深思熟虑,进退有据,极有分寸。他不想说的事,再问也是徒劳,于是,她颇为识趣地闭上了嘴。
皎洁的清辉下,二人的影子如流水一般淌过山石,无声无息。走着走着,何欢儿忽觉眼前一黑,抬眼望去,只见一座飞檐翘角的三层楼阁巍峨矗立,掩住了月光。
户牖紧闭,昏黑一片,阒然无人息。
“这里是何处?”
“客舍,不过,一年到头很少开门。今年唯一一次迎客,还是前几日,少主生辰宴之后,功德使大人一行在此小住了两日。”
如此精美的高门华屋竟然常年闲置,何欢儿心里直呼可惜,又问:“顾少主住在何处?”
“之前,少主潜心修炼,很少出洞府。这几个月来,他身子不好,需要人从旁照料,一直住在兰舍。”
“兰舍?”
“不远,过了斋宫就是了。”
二人继续攀登石阶,经过一个地势险绝的山坳,两株虬然盘曲的千年古松赫然入目,树后掩映着一座形制古雅的殿宇,就是斋宫了。
斋宫对面是一块藤萝遍布的缓坡,穿过一人宽的小径走上坡,稍稍一拐,一块园圃赫然入目。
园圃依山势高低起伏,野趣天然,中间夹着一条碎石小路,曲曲折折通向不远处的一小片谷地。
何欢儿在碎石路上走着,眼睛扫过两旁的花卉,认出了车前子、合欢、甘菊、半夏等草药。
原来,这是一片药圃。
小径尽头有一片院落,三面环山,几处小屋背山而建,随意散落院中,看上去朴实无华。
院子一角凿有一方小池,是由岩壁上流下的山泉汇聚而成。小池旁边横着一块凹凸不平的山石,足有一丈见方,石上种着各种各样的兰花,丛丛簇簇,有一些正在开花,细细的幽香撩人情思。
一个少年正在给兰花浇水。
石无厌上前问了一声:“子平,少主睡下了没有?”
那个少年头也没抬,道:“没有。从水轩回来后,少主觉得十分疲惫,躺下后又开始头疼,我陪他在药圃走了一会儿,刚刚才进屋。”
石无厌也不多话,引着何欢儿来到一处小屋前,敲响了门扉,低低唤了一声:“少主。”
“何事?”
一道悦耳的嗓音传了出来,有些闷,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床帐。
“何姑娘来了。”
门内一阵寂静,半晌,从门缝里飘出了两个字:“进来。”
石无厌冲何欢儿一挤眼,悄声耳语道:“师兄命我寸步不离何姑娘左右,不过……我还是在院中等候为好。只希望姑娘莫要耽搁太久。”
“明白。”何欢儿点头,顺带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她推门而入,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袭来。
顾子期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坐在几案前的蒲团上,左右两侧放着两个火盆,通红的炭火照得屋内一片明亮。
屋外中秋时节,屋内却是一派隆冬气象。
屋中萧然,除一方床帐、一张几案之外,就只有墙壁上的一幅墨兰图,以及一把飞霜剑。
何欢儿关紧房门,在几案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顾子期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凝眸注视着墙上的墨兰图,面无表情,好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千里之外。
仙门中人皆以“冷面玉郎”称呼顾子期,其实,相处几日便知——他一点也不冷。那张薄薄的冷面之下,藏着满满的温情,就如同初春时河流冰面下涌动的融融春水,冲破漫长厚重的严寒而来,是最真、最纯、最烈的一抹春情。
自遇见顾子期以来,“冷面玉郎”从未如此名副其实过。
尽管屋里热气腾腾,她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惴惴地问:“顾少主,你……在生气?”
“我为何生气?”顾子期稍稍转过脸,漆黑的眸子含着摇摇的火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没有一丝温度,像火都烧不化的冰。
何欢儿心里颤了一下,拧着眉思索片刻,试探着问:“因为……生辰宴那天,我没有守好门?”
“你为何没有守好门?”
一猜即中,她悄悄庆幸了一把。
“我原本在青阳殿门口守得好好的,忽然闻到了醉生梦死的味道,那是我春宫门的独门迷香,我担心是门中姐妹追了过来,便前去探查,当我察觉中计、匆忙返回之时,已经……”
何欢儿仔细端量着顾子期的神情,斟酌片刻,又道:“我事后回想,当日一切恐怕是那位端木大小姐的诡计。生辰宴上,她未曾露面,一定是躲在暗处,窥视着顾少主一举一动。趁顾少主离席、身边守卫空虚之际,她暗中指使人放出迷香,意欲迷倒青阳殿守卫,神不知鬼不觉接近顾少主,满心以为多年夙愿达成在即,能与心心念念之人共度云水之欢——”
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她及时拉回话头:“可惜,她唯一失算之处,就是低估了小女子这个凡人,不曾料到有人能在天下数一数二、迷神醉魂的迷香保持清醒,也不曾料到凡人之躯抵得住她仙灵一击,故而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高唐梦断……”
尽管是为自己开脱,但这话听上去颇有几分自吹自擂之嫌,显得不大诚心,她不想弄巧成拙,于是,咬住舌尖,抿住了唇。
顾子期似乎并不在意,眸中浓重的霜色微微消退,面色依旧很冷。
静默片刻,何欢儿继续发力破冰:“唯有一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春宫门与古木门从无交集,也不知她从何处弄到了春宫门的秘药。说起来,全怪小女子孤陋寡闻,对端木大小姐觊觎顾少主的事一无所知,若是早知道顾少主让小女子守门,是为了挡这么大一宗桃花煞,哪怕天上下刀子、地上喷火箭我也不会离开门口半步!守护顾少主的仙躯玉体,小女子责无旁贷、万死不辞!”
顾子期面上的坚冰化去了大半,垂下眉眼,道出了久违的两个字:“话多。”
何欢儿趴在几案上,两手托腮,直勾勾瞅着顾子期,呲着牙一个劲傻乐。
火光彤彤,人影绰绰,两个人据案而坐,相对无言。
这一次,顾子期先开了口:“你……是来道别的吧。”
何欢儿闻言一悚,双手和脸面一同贴在几案上,道:“小女子有个请求,请顾少主允准!”
“请求?”
何欢儿抬起半张脸,眼珠滴溜溜看着顾子期,嗓音发飘:“小女子因故回不得黛藏山,能不能容小女子在此多留一阵?”
顾子期眸光闪烁不定,问了一句:“你因何不能回黛藏山?”
于是,何欢儿这个话痨将她在十二里铺遇见大师姐一事,事无巨细讲述了一遍,但只字未提皇甫余的事。
“事出有因,小女子需要多叨扰一些时日,万望顾少主收留!”何欢儿双手合十,情辞恳切。
顾子期未及开言,只听房门轻轻一响,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少主,茶来了!”
一个圆脸少年端着茶盘,大步流星来到几案前,哐一声将茶盘放下,茶壶和茶盏都晃了三晃。
何欢儿认出了来人,正是进入钟山时在界桥上见过一面的顾氏子弟——顾子兴。
她目光扫过茶盘,问:“小修士,怎么只有一个茶杯?”
顾子兴进来得急,一双眼全在茶盘上,完全没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二个人,正抄起茶壶倒茶,听她猛一说话,惊得手一抖,不巧碰倒了茶盏,茶水泼溅到了顾子期手上。新沏的茶水滚烫,顾子期不耐痛,立刻轻轻“嘶”了一声。
“少主!”
就在顾子兴慌神的瞬间,何欢儿迅速掏出一个小瓶,一把拽过顾子期的手,将满满一瓶药汁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一边用指尖轻轻摩挲伤处,一边兀自念叨着:“顾少主这样的美手,天下难寻,千万不要留疤才好!疤痕全无,疤痕全无……”
顾子兴呆呆看着这一幕,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茶壶里的水流了个干净,沿着几案边缘淌到了他的腿上,把他的神志烫醒了。
“啊,少主见谅!我马上去烧壶新茶来!”
“不必了。”顾子期神色如常,纹丝不乱,“我有些饿,你弄些饭菜过来吧。”
“是、是!”
顾子兴端起茶盘,慌慌张张冲向房门,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也顾不上关门,一溜烟跑远了,高声叫喊着:“子平!快去开火下厨,少主肯吃东西了!哎、哎呦!”
就听咚地一声闷响,接着是瓷器碎地的声音。
不用说,顾子兴跌了一跤,将茶壶、茶盏摔碎了。
顾子期无奈地轻叹一声,捻动手指放出一缕灵气,关上了大开的房门。然后,他看向何欢儿,问了一声:“好了没有?”
“嗯?”
“你的药涂完了没有?”
“啊……好了,好了!”何欢儿随口应着,又连着涂抹了好几下,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顾子期的手,关切地问了句:“还疼不疼?”
顾子期不答,摩挲着手背,只问:“你给我涂的是何药物?”
“春梦了无痕。”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如闻霹雳,身形骤然一僵。
何欢儿全然不察,一脸骄傲地掂着手里的小瓶,眉飞色舞地说着——
“这春梦了无痕啊,乃是我春宫门师祖传下来的独门秘药之一种,药方只传给掌门宫主,止痛、消肿、祛疤皆有奇效,最适合那些昼夜**或虐恋情深的爱侣,也是青楼妓馆的老/鸨梦寐以求的神药。数百年来,来黛藏山高价求药方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人不惜百金……”
她正说得兴起,只听顾子期淡淡吐出了两个字:“可以。”
“嗯?”
顾子期裹紧了狐裘,道:“你可以继续留在钟鼎山。”
何欢儿:我春宫门,术业有专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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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欲奏离歌又徘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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