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何欢儿踏进了钟鼎山的山门。
南山规矩极严,太阳落山前必须进谷,逾时不归,罚禁闭三日。她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一路疾行,将将能及时返还。
她正在步履匆忙地赶路,突然,前方树林间的岔路上冲出了好几个女弟子,为首一人颀长窈窕,美艳多姿,衣饰光彩夺目,其余几人皆是一身青衣道服。
“你……你们要干什么?”
见有人截住去路,视财如命的何欢儿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劫财,不由自主捂紧了怀中的钱袋子。
“你可是何欢儿?!”道路正中那名艳丽女子断喝一声,气势十分吓人。
“是……是又如何?”敌众我寡,输人不能输阵,何欢儿有意升高了嗓门。
一个青衣女弟子讥笑两声,说话怪腔怪凋:“传言果然没错,真的是个丑娘!比我想的还要丑!”
另一人道:“三师姐,这等毫无姿色的女子,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只会拉低自个儿的身价!”
“可不怎的?拦她这一回,简直是给她长脸了!”
“就是!”
……
艳丽女子回头怒斥:“住口!你们几个懂什么?没见识!她长成这般模样还能博得男人青睐,自然是有了不得的手段,比姿色可怕十倍、百倍!再说了,我陆三娘子相中的男人,岂会跟那些轻浮浅陋的凡夫俗子一样,教美色牵着鼻子走?不论老幼美丑黑白胖瘦,哪怕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鬼,我都得防着!”
一顿呵斥之后,几个青衣女子全都噤若寒蝉,缩着身子不说话了。
原来,这女子是为了男人而来。
想必是某一位恋慕顾子期的女弟子,在生辰宴上目睹了顾子期与自己勾肩搭背离去的一幕,半路巧遇认出了她,故而跳出来诘问虚实。
何欢儿的手松开了钱袋子,讨好地笑着:“小女子初来乍到,不知眼前是哪位师姐?”
艳丽女子并不答话,只是纤腰一挺,两臂在身前一叠,一对双峰愈发显得丰硕诱人。
暮色下,山林寂静,唯有轻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艳丽女子回身扫视一眼,又是一声怒喝:“一个个的哑巴了?”
青衣女子们吓得一抖,其中一人仓惶开口:“你这女弟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眼前这位,乃是新一辈册上弟子中唯一女弟子、排行第三的陆三师姐——陆有华!”
何欢儿小小吃了一惊。
陆有华这个名字,对她并不陌生。
西山护鼎剑师陆金霆膝下有一儿一女,长子陆龙吟,次女陆凤娇。陆龙吟是陆无庸之父,修仙资质平平,苦修多年,至今仍未得剑,因此多年来备受陆金霆冷落;陆凤娇颖悟聪慧,年纪轻轻就问剑成功,赢得了父亲的百般宠爱,以至于陆金霆竟舍不得她出嫁,为她招婿入门,后来生下一女,便是陆有华。
南山女弟子经常谈及这个名字,每每都交口称赞,艳羡不已,说她家世显赫、艳压群芳、仙法卓绝……
只是,没人提到过她性格如此骄横泼辣……
何欢儿向来能屈能伸,自知惹不起这位西山大小姐,立刻放软身段,殷殷陪笑道:“不知陆娘子找小女子有什么指教?”
“明知故问!”陆有华上前两步,逼近了她的脸,“你这只狐狸还想跟老娘耍心眼?大庭广众之下,勾引老娘的男人,还想抵赖?不想缺胳膊少腿,就给我滚下山去!”
何欢儿被她咄咄的气势震慑,煞是胆虚,但吊着一口气撑住了场面,一步未退,顺便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道:“陆娘子只怕是误会了,小女子对顾——”
未等她讲完,陆有华猛地钳住了她的双肩,一张怒意满满的面容伸到了她面前,眼底通红,眼角都要瞪裂了。
“老娘亲眼所见,你敢说是误会?!在白雀玄宫门口,你是不是跟我家的子都说话来着?说!”
“我……咦?”
何欢儿陡然愣住——子都?
“他还对你笑了!啊……啊啊!啊啊啊!”
陆有华松开何欢儿,又是砸头搓脸,又是顿足捶胸,放声悲号不止,整个人就像暴风中摇摇欲倒的一株花木。
何欢儿僵在原地,一头雾水——顾子都对自己笑?有么?令人脊背发寒的冷笑也算?
几个女弟子聚拢到她身边,一边好言劝慰,一边斜目剜向何欢儿。
“三师姐,气大伤身,可不能像上一回了。”
“是啊,身子要紧。上回一连昏了好几个时辰,整场生辰宴都给错过了。”
“就是!这么一个丑狐狸,连师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山主怎么会看得上她?”
……
“误会,天大的误会!”何欢儿连摆手带晃头,迎风凌乱的样子跟陆有华如出一辙,“实不相瞒,小女子一见顾山主就吓得腿脚发软,躲还来不及呢,哪里敢勾引他?”
陆有华哭号之声骤歇,定定望着何欢儿,过了片刻,轻轻缓缓问了一句:“当真?”
“当真!”何欢儿三指朝天,“小女子愿意对天发誓。”
她婀娜地立定身形,眼里泪光闪动,语带哽咽:“那我问你,少主生辰宴上,子都他为何容你一个见习弟子进出白雀玄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南山姓穆的那个狐狸精也想破例,在满山弟子中出一回风头,子都不但断然回绝,还差点打了无庸一顿。穆狐狸好歹算是室内弟子,你一个见习弟子,凭什么被他放过?快说!”
无奈之下,何欢儿又一次掏出了金手牌,道:“小女子有这个。”
陆有华惊了一刹,慢慢点头:“原来如此……”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抹了一把脸,神情变得端庄起来,但她妆容已花,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显得颇为滑稽。
“这么说,那个传言是真的,你用邪术迷惑了少主?”
……
何欢儿暗暗叫苦:传言到底有几种?我到底有几张面孔?疯女,傻女,痴女……如今又多了一个妖女?但凡我有几分姿色,流言都不会这么精彩纷呈!
她苦着脸道:“小女子确实爱慕顾少主的美色,邪术之事……”
陆有华等不及问了一句:“少主修的是无情道,你难道不知?”
“自然知道。”
“那……你意图何在?”陆有华眼光一冷,“你若敢乱来,只怕会死无全尸。”
何欢儿挠了下鼻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女子好色而已,并非贪心多欲之人。他修他的无情道,我饱我的眼福,两相无碍,有何不可?”
陆有华闻言一颤,绕着何欢儿前后左右忽远忽近走了几圈,一双凌厉的眸子在她浑身上下瞧了又瞧,还时不时嗅上两下,活像一只矫捷灵巧的山猫,弄得何欢儿心里直发毛。
最后,她在何欢儿身前立定,冷不丁迸出一阵狂笑。笑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山林,惊飞了无数归鸟。
“哈哈哈……有意思!你这女子有些意思!”
陆有华身材高挑,比何欢儿高出一大截,她俯身勾住何欢儿的脖子,朝其余的女弟子随意地挥了挥手,道:“你们散了吧!另外,传话出去,今后南山弟子何欢儿由我陆三娘子罩着,西山弟子见了她,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几位青衣女弟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应声散去了。
“今日中秋,我正好要去往钟山,与都郎一同赏月,你随我一道去吧!”陆有华不由分说抓住何欢儿的手腕,拽着她拐上了一条宽阔的山路。
何欢儿心中暗喜,她正愁见不到顾子期,不想眼下竟有人愿意引她前往。既然有此巧遇,她自是乐得顺水推舟,去碰一碰运气。反正,经过这一番耽搁,已经错过了回南山谷的时辰,晚一时与晚多时,差别不大。
神剑门有规矩——日落之后,弟子不得御剑飞行。
陆有华不敢破戒,但给何欢儿下了一道诀,让她变得身轻体快,以便跟上自己的速度。
比起南山的莽林草径,沟壑绝壁,西山通往钟山的道路要平坦许多,而且,险要之处有桥梁连接,可谓是一路通途。
两个人只用两刻时辰便跨过界桥,进入了钟山地界。
适逢中秋,圆月高悬,银光泄地。陂上林间、溪边道旁,随处可见长带飘飘、衣袂翩珊的顾氏子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畅饮、插花赏月,活生生一幅连绵不绝、和乐融融的凡间仙景图。
蟾宫仙境,无过于此。
顾氏子弟看到月下疾驰的二人,虽神情各异,但无人搭话,也无人阻拦。
陆有华领着何欢儿飞奔一阵,停在了白雀玄宫前方的玉台之上。
白雀玄宫正门紧闭,殿内一片寂静的黑。
月华如练,夜色清明,玉阶两侧泉水叮咚。何欢儿举目仰望,透过薄纱一般的山雾,碎碎点点的光亮若隐若现,仿佛落入山间的星辰。
陆有华飞身跃下,停在一汪清泉前,净了面。然后,她寻了一处月光最盛处,掏出一面精巧细致的圆镜,叫何欢儿举着,又打开了腰间荷包,取出胭脂水粉之类,对着镜子开始描眉画眼。
见识过这位娘子霹雳如火、趾高气扬的一面,她眼下这个郑重其事、安静专注的样子,反而更令人心中发毛。何欢儿丝毫不敢怠慢,稳稳当当托着镜子,犹如一个人形镜架,直到两条胳膊都麻了,陆有华才终于梳妆完毕。
好一个桃色艳艳的大美人!
乍一看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细一瞅,几许骄横,几许张扬。
兴许,她仍嫌不够招摇、不够扎眼,又从宽大的水袖中拿出一支金光灿灿的牡丹花簪,斜斜插入了高耸的云髻。
那朵牡丹甚至比她的整张脸还要大!
这簪子若是戴在旁人头上,那真是星辰没入明月光,只见簪子不见颜,然而,这位陆娘子戴上,反教她平添了一倍的容光,将她衬得美艳无匹,连天上流光奕奕的明月都暗淡了。
陆有华翩然回旋一圈,摆出一个妩媚撩人的身姿,问道:“小狐狸,你觉得我这副模样如何?”
何欢儿眼睛发直,脑子发空,由衷道出一个字:“美!”
“哈哈哈……”
一阵张狂的大笑刺破月夜,陆有华浑身上下颠颤不已,髻上那支斗大的花簪险些叫她晃下去。
笑声骤停,她一把揽住何欢儿的脖子,手上捏着一块金锭子。
“小狐狸,这个你收着。”
惯来贫穷寒酸的何欢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财运冲昏了头,想也没想就抓过来攥在了手中,但下一瞬就清醒了过来。
无功不受禄,金子哪是那么好赚的?幼年时家破人亡的遭遇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财货名利,向来是取祸之道。
她转念又想——赚金子的机会可不多,她于人间活了二十载,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金子!
“陆娘子……这是何意?”
“这金子不是白白给你的,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何欢儿强行堵住财迷的心窍,道:“有句话要说在前头,小女子虽然卑微,伤天害理之事是万万不肯做的。”
陆有华斜着眼角盯了她片刻,抿唇一笑,把她搂得更紧了。“放心,我要你做的乃是攒功德的好事。”
“不知是怎样的好事?”
“促成一段姻缘。”
“哦?”何欢儿眼中一亮,登时起了兴致,“说来听听!”
陆有华在她耳边低语:“从今往后,你出入钟山时,帮我盯着顾山主,倘若见到他与任何女子交谈往来——记住,是任何女子!无论老幼美丑黑白胖瘦,将姓名身份打探清楚之后,速来报与我知。这锭金子不过是定钱,日后,你每通报一次,我都会论功行赏。有朝一日,我与子都大婚,还会加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金锭子固然十分诱人,不过,盯梢顾子都……委实吓人。
何欢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怎么?不乐意?”陆有华的语气瞬间冷了。
“倒也不是不乐意……”何欢儿满脸迟疑,“只不过,顾山主高高在上,威压太盛,小女子对他心存畏惧,一见他就控制不住想逃,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陆有华稍微一顿,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子都?”
“没……”何欢儿本想矢口否认,但在陆有华的灼灼注视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没、没有恶意!小女子确实有难言之隐,但与神剑门无关,怎奈顾山主一直抓着不放……”
“那就难怪了!子都他从小就爱疑神疑鬼,况且你的事又牵涉到少主,你若有事相瞒,他不犯疑心病才怪!”说着,陆有华在她背上啪啪猛拍两下。
这陆娘子看着窈窕纤瘦,手劲却奇大无比,何欢儿心肝脾肺肾被震得齐齐移位,一阵咳嗽涌上来时,又听她说:“不必担心,如今你有我罩着,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你放胆盯梢便是了!”
何欢儿想到顾子都那双深不见底、万年寒潭一般的冷眸,只觉背脊上凉气嗖嗖。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一道充满戾气的嗓音在她头上炸开:“老娘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你怕顾子都,难道就不怕我?得罪了老娘,管教你在南山没有立足之地!你信不信?”
何欢儿一哆嗦:麻烦事日后再说,眼前亏可吃不得!
“信,信,怎能不信?小女子答应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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