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找到赵四哥，希望他能敛藏许丰的尸首。
那许丰心狠手辣，屡次杀人害命，确属罪恶多端，但他一心为主，对裴慕云颇为有情有义，称得上一名忠仆。眼下他已死于非命，过往的罪孽算是消了，尸体也该有个归宿，因此，她请求赵四哥能派几个手下，将他的尸体葬了。
义社有十几位兄弟因许丰而殒命，赵四哥觉得这个臭道士死有余辜，就该暴尸荒野，被鸟啄虫噬死无全尸，以告慰死去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但见何欢儿出于一番善意和仗义，又言辞恳切地说了许多“行善积德必有后福”之类的话，赵四哥最终点头应允，很快叫来了四个体格健壮的手下，指挥他们埋葬许丰。
不过，何欢儿此举，其实也藏有一己私心——
许丰身上的金银。
人死万事休，但钱财不同，不应随死者入土横遭埋没，应当继续为生人所用才是。
趁义社的人挖坑之际，何欢儿蹲在许丰的尸身前，在他的腰间摸索，没一会儿，果然摸出了两个钱袋子，一袋是金，一袋有银。
她一手掂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心里乐开了花，嘴上乐出了声。
“哈哈哈……嘻嘻嘻……”
正在得意，她忽觉手上骤然一轻，定睛去看，只见手掌空空，两个钱袋子不翼而飞了！
“贪财鬼！从死人身上扒钱，也不嫌晦气！”
她猛然回头，看到一道魁伟的身影正立在她身后，一只宽大的手掌上立着两个鼓鼓的钱袋子。
“没钱才晦气！你把钱还我！”何欢儿见钱眼红，蹭一下跃然而起，举起手臂去抢钱袋子。
郑无伤手臂往上一扬，斜斜勾起嘴角觑着上蹿下跳的何欢儿，戏谑道：“埋葬许丰的是义社的兄弟，这钱嘛，理应归义社所有，你是我神剑门弟子，何来‘还’字？”
凡人何欢儿人小力微，争不过身形高大、法力无边的仙修，很快放弃了挣扎。她想了想，忽然把手往前一伸，摆出了一副讨好的笑脸：“郑仙长，那钱是小女子找到的，见者有份嘛。小女子不敢贪多，分几块碎银子就行，不算过分吧？”
“偷一偷十，有何分别？”郑无伤低头瞪着她，“身为神剑门弟子，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败坏德行，成何体统？”
“这金银分明是捡来的，没偷没抢，怎么就败坏德行了？”何欢儿一张嘴几乎撇到了耳根子。
“还敢顶嘴？！”
“什么顶嘴？你还不让人说话了？”
“我看你这厮……”
……
二人言来语去、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土坑挖好了，赵四哥带着两名手下走过来抬尸。
郑无伤嗤了何欢儿一声，快步迎上前，将两个钱袋子交到赵四哥手里，拱手道：“赵壮士，这两袋金银是从许丰身上得来的。既然诸位好汉好心殓葬了他的尸身，这些钱自当归义社所有。”
赵四哥一见真金白银，立刻笑出了两排大牙板，接过钱袋子二话没说就揣进了怀里，这才随口客气着：“好说，好说！”
世上何尝有见钱不眼开的人？
何况是钱永远不够花的义社！
郑无伤退后一步，整理衣襟，无比郑重地向赵四哥深施一礼，道：“适才多亏赵壮士出箭射死许丰，我家少主才得以平安脱险，我郑无伤代神剑门在此谢过了。”
“一点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赵四哥得了金银，又受了恭维，心情大好，呲着牙花子摆了摆手，扫了一眼许丰的尸体，朝地上啐了一口。
“因为这个臭道士，我义社的兄弟们又是中毒又是中邪，不光吃了不少苦头，还死了十几个人呢！我杀他是为自家兄弟报仇，救你家那位少主只是捎带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哈哈哈。”
“赵壮士仗义，令人钦佩！”郑无伤拱手赞许。
赵四哥大手一拍何欢儿的肩头，道：“要说仗义，我赵四可比不上贵仙门的这位见习弟子！一个女娃子，胆大机灵，又能说会道，一身都是本事。这些还不算，最为难得的是她知生死明大义，对恶人也存着一分怜悯。门下能有这样的弟子，真是你们神剑门的福气！”
这一番夸赞，何欢儿听得入耳，带着十二分得意挠了几下鼻子。
郑无伤一边听着，一边斜睨着何欢儿，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
“恐怕赵壮士有所不知，这见习弟子好色贪财，又爱撒谎骗人……”
“哎！这话不对！”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赵四哥便打断了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挺着胸膛振振有词：“这天下虽大，有几个圣人？谁不爱财色宝货？人活着不容易，撒个小谎骗骗人算得了什么？只要不是存心坑财害命，算什么毛病？”
“……”
在郑无伤的沉默中，赵四哥带着手下人抬走了许丰。
钱归了赈济流民的义社，何欢儿无话可说，但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钱财飞了，一分也没落下，心里总免不了有些苦涩。
她扁着嘴瞥了郑无伤一眼，气鼓鼓道：“小龙阳，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谁欠你了？收取不义之财，必有灾殃，本剑修为你挡了一灾，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呢！”郑无伤挑了挑眉梢，倒打一耙：“说吧，你打算如何谢我？”
“……”
这师徒二人各长了一张铁嘴，总能说出硬邦邦的道理。
何欢儿张着嘴，瞪了他一会儿，最后，实在懒得跟这个榆木脑袋计较，一言不发转过了身。
她有些担心夜娘，便朝着那片高高的草丛走去。
刚走到一半，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其间还伴随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
她乍然回头，只见十几个流民正朝她疾驰而来。
不好！讨债的来了！
先前，有两个百姓已经得知她手上根本没有什么仙丹，只是一个假冒女仙使唤人的骗子。回去后，那二人定然会将实情告知其余百姓。
眼下，这些人聚在一起，想必是来者不善！
想到此处，她撒腿就跑，才跑了两步，她又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那些流民在喊些什么东西？
她静下心来仔细去听，终于听清了那团乱哄哄的呼喊。
“女仙！”
“女仙留步！”
“女仙，慢些走！”
“……”
这样听来，这些人不大像是找她泄愤的……于是，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不到片刻，那些流民呼呼啦啦跑至近前，就地跪倒，称谢之声响作一片。
“多谢女仙赐丹！”
“小的有幸遇见女仙，祖上有德啊！”
“女仙有德啊……有德！”
“……”
咦？
何欢儿一整个懵住了。
听着话的意思……难不成他们得到了仙丹？
从何处而来？
何欢儿心中想着，嘴上跟着问了出来：“你们的仙丹，从何处而来？”
百姓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有个人挠着头开了口：“女仙，不是你派童子送来的么？你怎会不晓得？”
何欢儿清咳一声，又摆出画中女仙的架势，拿起了正经腔调：“世道纷扰，求仙拜神之人甚多，本仙一时忘记了为尔等送丹的是哪位童子，不知这笔功德该记在谁的头上——”
她顿了顿，扯出一个微笑，慢慢吐出两个字：“而已。”
一人举手应道：“就是那个笑呵呵的胖童子，昨天夜里，他也帮着救人来着！”
又一人接着说：“那个童子送仙丹的时候还说，女仙早就吩咐他把仙丹给我们了，结果他不小心给忘了，还让我们替他保密呢。”
“是啊，那个童子长得憨傻，一看记性就不好。哈哈。”
“嗯嗯！”
……
何欢儿一听就明白了——给百姓送仙丹的人是石无厌，而所谓的仙丹，应该是顾子期一直在服用的金丹。那金丹乃顾子期的保命之物，石无厌肯定不会擅自做主将之随便送人，只能是出自顾子期的授意。
看来，上回两个百姓追着她讨要金丹一事，都被木棚中的顾子期听见了。他病困伤痛之中，竟然还惦记着给自己圆谎解围……
念及此处，温暖感动之余，何欢儿的心稍稍有些发疼。
她正在走神，人群中匍匐爬出两个人来，趴在地上冲她不住磕头。
一个道：“小民原先有眼无珠，得罪了女仙，请女仙千万不要怪罪！”
一个说：“女仙，绕过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发誓，初一、十五少不了你一炷香！”
其余的流民拿手指点着二人的后背，激愤地叫嚷起来。
“这两个扯谎精！还骗俺们女仙是假的！”
“哼！他们的鬼话，我一开始就不信！女仙在城里驱鬼咱们都是亲眼见着的，哪能有假？”
“就是！把人当傻子呢？”
“两个坏东西！八成是想独吞仙丹，这才故意骗人！”
“……”
何欢儿拿腔作势，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乱糟糟的叫骂顿时止住了。
“汝等无需惧怕。你二人也是受奸人的谗言蒙蔽，才误会了本仙，此次本仙可以不予计较。不过，你二人当洗心革面，日后见到女子，决不许拳脚相向，否则，必遭恶报——”
在她拖出的长音里，那二人点头如啄米。
“是，是，女仙的话，小民刻在心里头了！”
“对，对，小的以后要是看到有人殴打女子，一定出手帮忙！”
何欢儿满意地点头，又问：“你们吃下仙丹后，感觉如何？”
一个百姓热泪滚出眼眶：“真的，一百个真的！我这条腿被王大户的家丁打伤以后，好几个月都不见好，还以为就这样残了呢！结果，吃了女仙赐的仙丹，立马不疼了！女仙请看！”
那百姓站起来，哼哼哈哈踢踹一番，又重新跪倒在地。
另外一人说：“仙丹我没舍得吃，只是放在鼻尖闻上一闻，就感觉有一股仙气直冲头顶，整个人都变轻了！”
有个百姓取出金丹，宝贝似的放在手心，眼睛都看直了：“这粒仙丹啊，我不打算吃，明天我就去茂城，沿街叫卖，谁出的钱多，就卖给谁！有了钱，吃吃喝喝，再找个姑娘睡觉，能快活好一阵子呢！”
“好主意！我也这么办！”
“俺也一样！”
“嗯！”
在几个百姓的附和声中，一人高声嚷道：“你们傻呀？咱们一辈子可能也就见这一回仙丹，怎么能卖呢？我要每天带在身上，拿着它去给人治病。闻一闻，消百病，到时候，有赚不完的银子！一辈子吃香喝辣！”
“哎呀！这个办法更好！”
“俺也这么办！”
听到这些话，何欢儿心里生出了几分忧虑。
古语云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些流民无权无势，举着金丹招摇过市，终有一天会招来无妄之灾，不光金丹保不住，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好东西吃下肚才是最稳妥的。
于是，何欢儿沉下面色，正声斥责道：“尔等无知小民！仙丹一旦落到凡人之手，必须尽快服下，要不然，仙丹会受浊气沾染，变成一颗毒丹！”
那几个百姓经不住吓唬，一听这话，立刻吞下金丹咽进了喉咙，又一次向何欢儿磕头拜谢。
“多谢女仙指点！”
何欢儿压下上扬的嘴角，翘着兰花指挥了挥手，曳着长音道：“尔等去吧！切记，从今往后，要多行善事，切勿作恶。”
一众百姓口中连连称是，又起伏跪拜了一番，这才离开了。
等流民散去，何欢儿赶忙跑向杂草丛去看夜娘。等她扒开齐腰的草，却发现草丛中已不见了夜娘，只有一片被压扁的草。
她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日光下一切清晰入目，却不见夜娘的影子，她高喊了几声“夜娘——”，也不闻人应。
奇怪。
自己离开的时间不长，夜娘即便是醒了，短短一会儿工夫，也不可能走出这么一大片荒野啊……
不过，她毕竟有女修的底子，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会跑到哪里去呢？
难道……又到鬼城里找孩子去了？
她这样想着，转头望向了鬼城方向，却见城关的台阶处窜出两个人影，脚步匆匆朝着这边赶来。
二人身上都穿着灵丹门的灰色法袍，何欢儿认出了那张瘦削的蜡黄脸，正是葛松烟的弟子——万年。
“师父——”
万年的呼声还未落地，两个人就飙风一般奔到了土丘附近，葛松烟和陶容满脸欣喜地迎了过来。
陶容雀跃不已，口中直呼：“太好了，太好了！万师兄果真平安无事！”
万年肩上搭着一件红斗篷，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裹着什么东西。他身边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晃着双臂，原地腾跃，仿佛随时要冲出去一样。
陶容好奇地瞧着那壮汉，问道：“万师兄，这位是谁？他为何穿着我灵丹门的法袍？”
万年在那壮汉背上拍了一把，道：“他是义社的人。许丰为了甩开我，对这位好汉施了**术，又跟他换了衣服，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唉！鬼城里黑灯瞎火，我看不真切，跟着这位兄弟在鬼城里来回兜圈子，直到天亮后才发觉不对。这兄弟疯跑一夜，筋脉衰竭，我为救他，又耗费了不少时辰，这才回来晚了。”
葛松烟手捻长须，哈哈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许丰向来善用诡计，你性子直，被他所骗，也是——”
“哼！”万年愤愤一跺脚，地面立时陷下去数寸，“我居然被那个胖子给耍了，着实可恼！下次见到他，非痛打他一顿不可！”
陶容静默一瞬，低头道：“万师兄，许师兄他……已经死了。”
万年愣住，看了自己师父一眼，葛松烟冲他默默点了下头。
“他是怎么死的？”
陶容刚一张口，就听一道粗爽豪放的嗓音炸了过来：“虎子？是虎子！你这臭小子果然没死！”
“四哥——”
那名壮汉兴奋地喊着，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刹停在赵四哥面前，仍是原地腾跳不止。
陶容叹了口气，指着赵四哥道：“门主和许师兄想挟持顾少主，被义社的那位赵头目一箭穿喉了。”
“唉！”万年无奈地摇着头，“许丰数次对义社之人下手，落此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欢儿上前几步，想问问万年过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夜娘。还未开口，忽然嗅到一股恶臭，她指着万年肩上的红斗篷，好奇地问：“万仙长，这件红斗篷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一件怪事。”
万年将肩头之物放到地上，扒开了红斗篷——
一具尸体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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