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郝龙阳闻言,凤目乍然一凛,斜睨着何欢儿,话音里带了寒气:“丑东西,你想为裴慕云求情不成?你该不会是被他那张小白脸迷了眼,对他有几分不舍吧?你这个——”
他突然抿住双唇,胸口起伏两下,爆出一声吟啸:“见色忘义的色胚子!”
对这位郝大剑师的性情,何欢儿已摸得差不多了,并没有被他面上的穷凶极恶吓倒,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郝剑师,你当真是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小女子啊!小女子爱美色不假,但也并非来者不拒好不好?莫说裴慕云脸面已毁,他就算容颜如旧,也不是小女子心仪的那一款。”
“顶着一张青麻丑脸,真是大言不惭!”郝龙阳眼中的寒意渐消,换上了平时傲慢不屑的口吻,“说来听听吧,你的歪理!本剑师为何不能杀那姓裴的?”
“也不是不能杀,只不过……不能在这里杀,更不能由神剑门的人私自动手。”
何欢儿目光扫过葛松烟和陶容,搓了下鼻子,接着道:“裴慕云纵有一万个不是,名义上仍然是灵丹门门主。倘若门主叫找上门来的人不明不白地给杀了,满山弟子脸面何在?”
“何为不明不白?鬼城发生的事,葛老头一清二楚!”郝龙阳垂眸,直直盯住颌下的苍颜老者,“葛老头,你不会不认账吧?”
老者唯唯诺诺:“不敢,不敢!”
“瞧见了没?”郝龙阳昂然转头,冲何欢儿勾起了唇角。
何欢儿扁着嘴摇头:“灵丹门堂堂贵门之一,弟子如云,又不是铁板一块。即便葛长老知晓内情,且能说服虫草派弟子,但裴慕云所属的黄白派弟子又如何?见到同派门主被杀,他们又怎会坐视不理?”
“……”郝龙阳蹙起了眉。
“倘若郝剑师杀了裴慕云,肯定会有大批弟子闯到万宁宫,追着顾少主讨要说法。以顾少主悲天悯人、舍己为人的性子,为了平息风波,说不定会……”
郝龙阳急急插了一句:“有我在,决不会容他自毁自伤!”
“纵使郝剑师拦得住他的身,还能管得了他的心?当下,顾少主的身子就如风中残烛一般,孱弱无比,哪里经得住一丁点风吹浪打?激烈心绪摧折之下,最终大概也难活……”
说着说着,何欢儿渐渐觉得心中发酸,也没了说下去的心情。
石无厌接过了她的话:“何姑娘所言甚是有理。郝师叔,少主的样子你方才也见到了,实在是受不得半分惊扰了。少主一向对师叔敬爱有加,又感念师叔的一片呵护之情,岂会忍心让师叔受委屈?到时候,他必然会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他停下来,拿袖口拭了拭眼角,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一句:“郝师叔,你忍心么?”
郝龙阳僵住,稍稍松开了手里的长须。
何欢儿见状,便想趁热打铁,于是,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副忧心不已、遗憾难平的模样:“为逞一时之快,不顾少主安危,如何配当护鼎剑师?又如何为人师——”
“表”字还未出口,忽听郝龙阳呜咽一声,一把推开了葛松烟,攥紧两只拳头交替捶打胸口,喉咙里发出了松涛般的悲鸣。
“少主,少主!你好委屈啊……!少主!少——”
他骤然一顿,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直挺挺摔在了地上,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顿时,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散了出来。
甘醇凛冽很像仙人倒,但别有一种清苦之气。
石无厌趋步上前,对着葛松烟拱手赔礼:“葛长老,郝师叔饮酒气盛,多有冒犯,恳请长老千万勿怪!”
葛松烟揉着下巴,一边咧嘴,一边挤出了和蔼大度的笑容。
“早年间,老朽与郝剑师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了然于胸。他对顾少主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老朽甚为感佩,岂有怪罪之理?何况,此事本就是我灵丹门理亏,老朽身为门中长老之一,难辞其咎。郝剑师将一腔怒火发到老朽身上,并不为过。哈哈哈。”
“葛长老宽大为怀,谆谆长者之风,晚辈敬佩不已。”说着,石无厌一揖到地。
“罢了,罢了。”葛松烟朗然摆手,对陶容叮嘱几句之后,便洒然离去了。
郝龙阳醉得很死,怎么也唤不醒,石无厌和陶容只好把他抬进了万宁宫的后殿。
何欢儿跟着二人到了后殿,在石无厌的指点下,摸到了顾子期的房门前。刚在门口站定,却听里面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下一刻,顾子都轻而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堂兄,你忍一下,再忍一时半刻就好了。孙大夫,你尽量轻些,家兄他受不得痛。”
何欢儿的心猛一下揪紧,也不敢擅入,于是站在门外静静听着,一直等到房中彻底寂静下来,她才把心放回原处,默默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三日,孙北海和神剑门的三位仙长十分忙碌,不停奔走于万宁宫与林中温泉之间,为此,陶容还特地找来了一个二人抬的肩舆供顾子期乘坐。
郝龙阳犹如一个火药桶,随时随地都在炸,甚至连前来洒扫送药的灵丹门小弟子都不能幸免,被他吓哭了好几个。
当然,在他舌尖上翻来滚去的人,是负气而走、一去不返的陆无庸。
何欢儿一度以为陆无庸一气之下回了钟鼎山,但石无厌说没有山主的吩咐,哪怕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回山。她很好奇,目中无人的西山陆少爷因何对顾子都如此敬服,但石无厌只是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并未作答。
有郝大剑师在,何欢儿一步也不敢接近顾子期的房门,而且,为了避免碰见郝龙阳,她干脆白日游山,直到日落才归。
期间,她给鬼侯爷写了一封书信,将他欠下的人情细数一遍——诸如要他咬了自己一口祛除魔相、李秀秀献舞之夜把自己推入火坑,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胡搅蛮缠……总之,统统要他以蜂蜜偿还。
然后,她委托陶容遣人送到金州西城外名为“仙人倒”的那间酒馆,信封上署名——青麻姑娘。
当初,离开鬼侯爷的山障时,就是城西酒馆的伙计们送她出山的,因为鬼侯爷的吩咐,他们对她颇有几分恭敬。何欢儿听他们暗地里称自己为“青麻姑娘”,于是便用了这个名字。
一日午后,何欢儿正在山间小径上信步闲走,无意瞥见对面山路上走来了三个灵丹门弟子,她着眼细瞧,认出其中一人是万年。
万年和常青回来了?
她心下一喜,才想上去打个招呼,却见三人转身一拐,神色匆匆踏上了一段向上的石阶。
那石阶上有手持拂尘的灵丹门弟子把守,前日她曾被拦下来过。据说,那些迂回盘曲的石阶通往山顶的九霄宫——灵丹门的正殿。
初来乍到,何欢儿不想惹出事端,便一路打听着去找常青。
抱朴山不愧为修真圣地之一,山明水秀,仙洞灵池比比皆是。灵丹门主修医道,与山民同居,而且每日都要接待四面八方的病患,因此,山中禁卫远不如神剑门森严。
山道上常有猎人樵夫经过,徒步或肩舆而来的求医问药者更是络绎不绝。
何欢儿闲晃了两三日,发现整座山岭,只要不踏入修有石阶的地界,就可以行游无阻,不会遭人阻拦。
大约薄暮时分,她顺着一名樵夫所指的幽静小路,拐了两道弯,来到了一间修葺整齐的茅屋前。
她抬手叩响门扉,很快,屋里就响起了一个清甜的声音,但带着少许不耐烦。
“师兄,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天要整理药草,有事明天再理!你这急冲冲的性子也真是没辙!”
就听刺啦一声,木门往边上推开,门后出现了一个蓬头散发、腰系围裙的女子。
“阿青,是我!”何欢儿笑嘻嘻冲她晃了晃手。
“啊……阿欢?”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常青又惊又羞地遮住了头脸,呼啦一声把木门拉上了。
“阿欢稍等,我……我梳洗一下!这个样子怎么好见人?真是丢死人了!哎呀,丢死人了!”
半盏茶之后,常青第二次拉开了木门,头面整饬一新,变回了何欢儿印象中那个娴雅的模样。
何欢儿迈步进了门槛,下一刻,便后悔了。
茅屋中除了一张床铺,到处都挤满了筐篮瓶罐,几乎没有下脚之地。屋中横七竖八吊着很多麻绳,上面挂着灰黑褐黄、奇形怪状的干物,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药草和虫尸,密密匝匝堵在眼前。
整间屋子都充斥浓烈而古怪的味道。
何欢儿踮着脚尖,小心避开那些不知名的各类干尸,挪到床边坐下。常青给她递上了一碗黑色的凉茶。
“……”
静静盯着那黑乎乎的汁液,她没问那是什么茶,不敢问。
过了一会儿,出于好奇,她试着小啜了一口,没想到意外的清甜好喝。她实在也有些渴了,于是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碗。
“阿青,你跟万仙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青将一堆皱巴巴的东西收进了一个罐子,道:“今日一早。”
“我来时撞见万仙长往九霄宫去了,看着急匆匆的样子,出了什么事?”
“我听说,两位长老要召集弟子公开裴门主的事,万师兄大概是被师父叫去一起商议了。唉!我早就知道裴门主在乎脸面、爱出风头,谁想到他会癫狂到这个地步!杀害十几名本门弟子不说,竟然还会顾少主下毒手——”
说到这里,常青猛然抬头,抱着罐子扑到何欢儿跟前,满脸愧疚地说:“阿欢,对不起啊!门主他害苦了你的心上人……你、你不会因为这个怪我吧?”
常青怀中的罐子没盖盖子,罐底趴着厚厚一层东西,就在何欢儿眼皮子底下不停地蠕动着。
“阿青,你说的什么话?裴慕云做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关?我又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怎么会怪你呢?哈哈,哈哈。”
说话间,浑身发麻的何欢儿悄然向床头方向蹭了蹭,想着离那个罐子远一些。不料,余光一扫,又见床头的墙上爬着几条蛇!
她骤然一惊,瞬间弹回原处,惊魂不定地又瞄了一眼,才发现那不是活蛇,而是几条挂在墙上的完整蛇皮。
何欢儿心中的一波三折,常青分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正闭着眼睛,轻拍着胸口念叨:“太好了!自打万师兄跟我说了裴门主的事,我就一直担心你会生气,不肯给我弄蜂蜜——啊!”
意识到自己失言时,捂嘴已然来不及了。常青羞红了脸,低下头,斜着眼角瞄向了何欢儿。
“阿欢,你是不是觉得我自私势利?一心只想着蜂蜜的事……其实,我也怕你生气,不跟我好了,不是怕你不给我蜂蜜。啊!我不是说我不想要蜂蜜啊,蜂蜜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你也重要!”
何欢儿看着她自说自话、前后找补的窘态,噗嗤一声笑了。
“行了,阿青,你别描了!蜂蜜我已经帮你去弄了,过两三日应该就会有消息。到时候,我托陶仙长给你送过来。”
“阿欢!”常青激动得泪水盈眶,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楼住了何欢儿的脖子。
何欢儿看着罐子里蠕蠕不止的黑虫,身上一阵阵发麻,移目望向了床头墙上的蛇皮——至少不会动。
这间草屋虫蛇混杂,处处暗藏玄机,何欢儿如坐针毡,又常青闲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就以天色不早为由离开了。
常青的茅舍离万宁宫不算太远,隔着两道山梁,当她步履匆匆行至万宁宫下的山道时,已是暮色苍茫,山中景物都变得氤氲而朦胧,暑热消退,初秋的晚风时不时清凉吹过。
惬意之下,何欢儿愉快地哼起了熟悉的歌:“生如并蒂莲,常伴不相离……”
一如往常,完全不成调子。
她拾阶而上,不经意间抬头,却见万宁宫的前殿亮着灯,心中倏然一惊——顾子期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后殿休养,从未使用过前殿。
莫非……他身子好转,终于露面了?
这几日,她虽与顾子期同住一处屋檐,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一眼都没见着,抓心挠肝得很!
想到美人在望,何欢儿精神大振,脚底生风一般朝山上飞奔。
道窄天黑,她心中又急,完全没注意到迎面走来了三个人,风风火火一头撞了上去,但被那三人轻身闪过了。
她一步未停,飞奔不辍,只听三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姑娘,何以这般匆忙?”
“许是碰见了野狼。”
“何姑娘莫怕,野狼不敢接近万宁宫的!”
原来,那三人是葛松烟、万年和陶容。
何欢儿回头高喊了一句“三位仙长慢走——”,大步流星跑回了万宁宫。
大殿门口的台阶上,石无厌正坐着吃东西。他对着何欢儿一扬手,道:“何姑娘,今天怎的回来晚了?”
“去找阿青姑娘了。”
何欢儿随口应着,朝大殿里张了一眼,灯火煌煌,却不见人影。
满心期待落了空,她有些失望地在石无厌身旁坐下,从他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蒸饼,边吃边问:“葛长老他们是不是来过了?何事?”
“裴慕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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