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裴慕云回到抱朴山以来,一直被关押在九霄宫。在得知自己要当众受审这一消息后,翌日便自尽身亡了。
俗话说,人死万事休。
葛松烟长者仁心,对裴慕云心存恻隐,同时也为了灵丹门两派之间的和睦与将来的大局着想,与门中几位泰斗商议之后,决计不将他的诸般恶行公之于众,给他留一个死后的体面,故而打算对外声称——裴慕云是因为力战妖魔而重伤不治身亡。
当然,此事必须要征求神剑门的应允才可,因此葛松烟才会带着万年和陶容前来商榷。
何欢儿问:“结果如何?”
石无厌答:“师兄大发雷霆,坚决不允,但后来惊动了少主……”
话才开了个头,就听身后的大殿里传出了一道龙吟般的怒吼,接着便是呯咚哐啷东西砸落的响动。
“你个千杀的灵丹门!恬不知耻!包庇杀人凶手!帮凶!全都是帮凶!葛老头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你等着,总有一天,本剑师非得把你的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拿去钓鱼!”
“裴慕云,你个挨千刀的!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本剑师明天就去鞭你的尸,替我家少主出气!你们一个个坏事做尽,到头来,却只让我家少主吃哑巴亏,本剑师可咽不下这口气!混账,混账,混账!”
随着他愤怒的咆哮,桌椅断裂塌落之声轰然不绝,有如配乐一般。
何欢儿和石无厌默默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蹭到了台阶最下一层。
虽说身后的万宁宫内动静震天,但何欢儿还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看这情形,不用说,顾少主是答应了。”
石无厌点头道:“少主连中两种奇毒,好不容易才拾回性命,眼下身子正虚着呢,郝师叔哪敢忤逆他?”
“唉!裴慕云毕竟是打名门世家出来的,颜面大过天,不堪受辱而自尽,也算是有些骨气。想来……他视脸如命,极为看重‘修真界双璧’这个称号,与其让人见到他毁容的脸,情愿一死。”
何欢儿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半晌,又慢慢道出一句:“他可恶可恨是不假,却也有几分可悲可怜。”
石无厌泯然一笑,冲她挤了挤眼:“何姑娘,你与少主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当真?”何欢儿兴奋地眨着眼,“顾少主也是这样说的?”
“几乎一字不差。”
“哈哈哈……”
何欢儿只觉心中畅然无比,身体向后一倒,躺在了台阶上。下一瞬,一双怒气凛然的凤目便刺入了眼帘。
“丑东西,你一整天没个人影,天黑了都不见回,野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想学姓陆的那个兔崽子,任意妄为?胆敢有下次,本剑师非打断你的腿不可!一个个的,都不让少主省心!”
何欢儿佝偻着坐起身,小口嚼着蒸饼,老老实实听骂。
郝龙阳转脸盯住石无厌,嘴炮依旧激烈:“还有你!吃吃吃,就知道吃!叫你送客,一转眼的功夫,你又吃起来了!真是个饿死鬼托生的!少主方才受了惊扰,身子不大舒坦,还不赶快去陪着!”
“哎!马上去!”
石无厌痛快地答应一声,囫囵卷起鼓鼓的布口袋,晃着胖胖的身躯奔上了台阶。很快,他又咚咚咚折返回来,一把拎起何欢儿,倒拽着就往殿门口跑。
“何姑娘,你也一起吧!去跟少主报个平安!”
一道雷霆紧随而至:“石无厌,你站住!师叔我还有话要问丑东西呢!”
“郝师叔,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真!”石无厌头也不回地应着,带着何欢儿趟过一地狼藉,马不停蹄往万宁宫后殿去了。
第二日午后,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万宁宫的正殿前,摆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坐榻,顾子期身着宽袍卧于榻上,正在阖目养神。
日光下,他肌肤脂白如玉,泛着莹润的光泽,已然看不出半点尸斑的痕迹。不过,因为尸毒入体甚深,为防残毒滞留体内,孙北海要求他多晒太阳。
何欢儿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看着卧上的美人,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稍一闭眼眼前人就会凭空消失了似的。
郝龙阳郁愤难平,一直闹腾到半夜才消停,之后又喝闷酒喝到天亮,一觉睡下至今未起,于是乎,何欢儿才捡到了眼下这般不受打扰、静赏美人的片刻闲暇。
得来煞是不易,何欢儿自是一时片刻也不肯放过。
嘶嘶蝉鸣中,四下里一片空寂。
陶容领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闯入了这片空寂,来到了万宁宫前。
台阶下的石无厌把手上的蒸饼放回布口袋,起身拱手相迎:“陶仙长,不知何事前来?”
陶容回身一指身后的女子,道:“山下来了一名哑女,拿着一封何姑娘的书信。我半路撞见,便领她过来了。”
听到“何姑娘”三个字,何欢儿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顾子期身上移开,朝台阶下瞅了一眼,顿时变得激动不已。
她一边窜下台阶,一边叫着:“阿颜!你是阿颜吧?”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了一张半黑半白的脸,正是阿颜。
阿颜举止中仍带着几分畏缩怯懦,但一双眼睛坚定而清澈,给何欢儿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
“啊,啊……”阿颜摘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了两个陶罐。
何欢儿眼中放出光来,笑问:“这里面装的是蜂蜜?”
阿颜一顿一顿地点着头,往她的左手塞了一个,然后,又指了指台阶上方的顾子期,把另一个罐子塞到了她的右手。
“一罐给我,另一罐给顾少主?”
阿颜点了点头,接着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喉咙里不停地发出高低长短不一的“啊啊”声。
何欢儿静静看了一会儿,苦笑道:“阿颜,你这套哑语,我弄不明白。”
听她这样一说,阿颜抿着唇,黯然垂下了头,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时,一声温和的呼唤顺着台阶传了下来:“阿颜,你来。”
阿颜循声望去,两只眼睛瞬间湿润了,如旋风一般飞到了顾子期的坐榻前,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顾子期挣扎着坐起,伸手拦住她,温言道:“阿颜,你不必如此。”
阿颜拼命摇头,口中“啊啊呀呀”了一阵,坚持要倒身下拜。
何欢儿揽着两罐蜂蜜步上台阶,看着相持不下的两人,笑着说:“顾少主,你对阿颜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你,当初她恐怕会跟霓裳公主一同死于崖下。阿颜性子朴拙忠直,执拗得很,你若不受她三拜,她哪里过意得去?”
“啊啊啊!”阿颜对着何欢儿重重点头。
顾子期略一沉吟,将手收了回去。阿颜跪得笔直,整了整衣服,庄重无比地朝顾子期磕了三个响头,咧嘴笑开了。
顾子期微微弯下了眉梢:“阿颜,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阿颜默然点头,盯着榻上的人看了片刻,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另一手指向了顾子期,脸上写满了忧虑。
“我没事,只是有些闷。”顾子期有些疲惫地卧回了榻上,“你说些新奇的事与我解闷,可好?”
恩人一发话,阿颜当即来了精神,就见她后退几步让出场地,摆开架势,随后便声情并茂地演了起来。虽说她没有舌头,只能发出“呃啊”之类的喉音,但每一声都意有所指,绝无雷同。
爱看热闹的何欢儿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又是叫笑,又是鼓掌,只是,与上次一样,完全不解其意。
展演完毕,阿颜立刻变回了那副拘谨的模样,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安安静静、垂手立于坐榻之前。
“又耍这套鬼把戏!比乌鸦叫的还难听,吵死了!”伴着几句怒斥,郝龙阳阴着脸从殿内走了出来。
一见郝龙阳,阿颜就像见到了凶神恶鬼一样,慌忙垂下了头。
郝龙阳吊着凤眼在她身上扎了一会儿,冷不防又将眼刀射向了何欢儿。
“还有你!看戏的比演戏的动静还大!缺心少肝,一点也不顾惜少主的身子!孙神医说了多少次,少主需要静养,静养!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缺弦听不懂?啊!?”
何欢儿撇了下嘴,小声咕哝:“就会说别人,吵得最凶的人明明是你……”
“还敢顶嘴!?”
这声咆哮一出,只听殿内轰地一响,昨晚被郝龙阳蹂躏过的一张桌子再也支撑不住,散倒在地,震得空荡荡的大殿抖了三抖。
桌案残骸的余响中,顾子期轻嗽了几声。
何欢儿目光扫过顾子期,冲着郝龙阳一摊手:“你瞧!”
郝龙阳一双凤目瞪了又瞪,两道剑眉拧了又拧,终是没有说话,把火气生生吞回了腔子里。
孙北海闪身跃出了殿门,神色紧张地按住了顾子期的脉门,片刻之后,他抬眼望向殿内,缓缓摇了摇头。
下一瞬,顾子都从殿内走出,招手叫过了石无厌,吩咐道:“将少主抬回后殿歇息。”
“慢着……”顾子期唇上微薄的血色正在迅速淡去,“子都,我上次叫你准备的东西……拿过来……交给阿颜姑娘。”
“是,我这就去。”
顾子都随口应下,向郝龙阳和石无厌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俯身抬起了顾子期的坐榻。
此时,榻上的顾子期已是昏然欲睡,他双眸半开半阖,似乎仍有话想说,但只来得及唤了一声“欢儿……”,就被无边的睡意淹没了。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未说出口的话,何欢儿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她冲到榻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顾少主,放心吧!”
不多时,郝龙阳举着一杆红缨枪走出来,随手扔给了阿颜,道:“我家少主送你的谢礼,他说你一见到枪,定会明白他的用意。”
那杆枪很是小巧,但仍比阿颜高出一头。
何欢儿甚是吃惊。
她给鬼侯爷写信索要蜂蜜之事,顾子期是知道的。看样子,他不仅确信鬼侯爷会应允,而且猜到前来送蜂蜜的人是阿颜,不然,又怎会提前准备了谢礼?
这位少主命悬一线,却仍能滴水不露安排好一切,甚至是这类蝇头小事。
果真是心细如发。
阿颜看着寒光闪烁的银枪,顷刻间泪流满面。她用力抹了一把泪水,握紧枪身疾速回转,亮出了一招苍龙摆尾,身姿极是利落漂亮。
“好!”何欢儿不禁喝了一声彩。
“没想到啊,半边脸!你还有这两下子呢?”郝龙阳啧啧称奇。
阿颜手握长枪,面朝空空的殿门肃然一拜,又对着何欢儿和郝龙阳一点头,然后便戴上帷帽飘然离开了万宁宫。
片刻静默之后,何欢儿悠悠说道:“阿颜,必将成为一名战士。”
“哼!凭她的枪法,还差得远呢!”
阿颜,好久不见!
鬼侯爷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颜。[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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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芜城已远波声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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