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城，人皮夜叉当着顾子都的面说出了何欢儿魂幡下逃生之事，而她未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灵参宿主、死而复生这一真相是打死不能说的。
自那之后，顾子都对她的猜忌便一发不可收，每次看向她的眼神总是疏离而阴冷,让人脊背生寒。
在抱朴山万宁宫的那几日，何欢儿一见他就躲，竭力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回到钟鼎山后，她也时常提心吊胆，唯恐顾山主闲来无事，某一天忽而心血来潮，将自己抓去审问。为防“某一天”突然来临，她在南山四周的山岭多番探查，准备了好几条逃跑路线。
此次进钟山见顾子期，她光顾着兴奋，一时忘记了这茬。
眼下，正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
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陆无庸趾高气扬地往下巡视，目光掠过她，怔了一瞬，一张脸立刻凶恶起来：“麻子女？又是你！怎么哪里都有你！南山怎么回事？竟然派一个见习弟子进山？……不对！今年白雀玄宫只有册上弟子才能进，你怎么混进来的？明目张胆违抗山主的禁令，谁给你的胆子？！”
尽管当头挨了一顿呵斥，但碍于顾子都在场，何欢儿心虚，一句不敢还嘴，只能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她快步跨上平台，闪到一旁，回手指向身后，道：“赵四哥带人前来为顾少主庆贺生辰，却苦于没有拜帖，在迎宾楼前被人拦下了。小女子恰好撞见，这才领他们上来了。”
陆无庸扫了赵四哥等人一眼，脸色越发凶了：“你疯了？他们可是人皮……那谁的手下，你居然不通报，还私自放他们进来？！简直胆大包天！”
未等何欢儿开口，赵四哥已来到近前，敞开嗓门嚷上了：“嘿呦，真是一山水土养一山人，这主子跟奴才一副德行，狗眼看人低！”
“什么？！”陆无庸气得鼻歪眼斜，“一个要饭的头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跑到我神剑门耍泼撒野！来人啊，把他们五个轰出去！”
“不得无礼！”顾子都低喝一声，对着赵四哥稍微一欠身，不冷不热地问：“不知几位远道前来，有何贵干？”
赵四哥摘下背上的竹箧，道：“奉我家义主之命，将箧中之物物归原主，另外给顾少主道一声贺，祝他容颜永驻，吉祥如意。”
最后八个字入耳又入心，何欢儿拍手大笑：“好！好极了！好一个容颜永驻，吉祥如——”
顾子都的视线瞄了过来，何欢儿的笑容霎时冻住，吞回舌尖上的“意”字，低着头退到了一旁的廊柱下。
对人皮夜叉关月，以及他手下的义社，顾子都心中并无好感。当初离开鬼城时，他对关月说——“我神剑门未曾来过鬼城，也从未见过人皮夜叉。过往三日，不过一场梦幻，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话说得相当决绝。
谁知，还不到一个月，关月就派手下人找上门了。
此时此刻，他完全是看在顾子期的面子上，勉强以礼相待。
“这位壮士，不知箧中所放何物？”
赵四哥抱紧竹箧，倒退了一步：“我家义主说了，这箱中之物务必亲自交给顾少主！”
顾子都面色一冷，道：“今日山中人多纷扰，家兄又身体欠安，谢绝一切私人拜访。另外，凡是送到他面前的贺礼，必须经我亲自查看后方可呈上。各大仙门皆无例外，更何况你一个义社！”
赵四哥犹豫了片刻，打开竹箧的盖子，递到顾子都跟前：“请过目。”
顾子都垂眼朝箧内一看，神情微变，招手叫过了石无厌，吩咐道：“无厌，你去禀告少主，就说义主派人来归还圣物，请他到偏厅一见。”
石无厌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随后，顾子都引着赵四哥五人迈向大殿门口，何欢儿溜出廊柱，悄然在后尾随。才行几步，顾子都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了何欢儿。
何欢儿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顾子都似笑非笑：“何姑娘，人既然已经带到，你也是时候离开了。这白雀玄宫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就是！”一旁的陆无庸不失时机地泄火骂人，“你这个麻子女又丑又寒酸，在白雀玄宫招摇往来，实在有损我神剑门的颜面！还不快滚！”
多日不见的美人已然在望，岂能知难而退、功亏一篑？
何欢儿恭顺地笑着，直抒胸臆：“小女子想见顾少主一面。”
“麻子女，你装傻是不是？都跟你说了，今天白雀玄宫只有册上弟子才能进！这南山真是不像话，让一个见习弟子进山听差也就罢了，还偏要选一个最上不得台面的臭鱼烂虾！这不是成心给神剑门抹黑么？山主，此事决不能姑息，一定要找南山讨个说法！一开始，谷师姑就不该收下这个麻子女！”
陆无庸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赵四哥听得额头青筋直蹦，出言喝道：“你这个道士说话好生难听！你凭什么说这丫头是臭鱼烂虾？脑袋空空，就知道以貌取人，白长了两个眼珠子！就这你花里胡哨、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还说你一定是绣花枕头呢！”
“你敢骂我？”
“骂你怎的？”
“你知道我是谁？”
“老子管你是谁？”
何欢儿见二人杠上了，不想将事情闹大，赶紧解释：“陆仙长，小女子进山一事，与南山无关。”
陆无庸闻言怔了怔，旋即指着何欢儿怒喝：“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擅闯钟山！一路上你是如何蒙混过关的？沿途那些守卫都在做什么？山主，查，要查，要严查！”
何欢儿白了一眼陆无庸，抬高了调门：“小女子自知身份低微，向来本分度日，从不敢违规越矩，更不敢明面一套、背后一套，跟某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子弟可大不一样。”
陆无庸挑了挑眉：“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何欢儿蹭了下鼻子，“小女子进山之前，曾看见一位南山女弟子拿到了一块黄玉手牌，有感而发罢了。”
陆无庸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你胡说！”
顾子都眼光如刃，直直刺向陆无庸，口中问道：“何姑娘，不知是哪位南山弟子拿了黄玉手牌？”
何欢儿含笑觑着局促不安的陆无庸，片刻之后，摇头道：“当时人多，小女子眼神不好，未曾看清，兴许是眼花了。”
虽说她即将离开南山，不必担心穆有容日后报复，但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南山这些日子，她与穆有容说不上相处融洽，却也无仇无怨，犯不上临走之前惹一桩是非。
“姑娘不是眼花，是心肠花吧？”顾子都冲她扬唇一笑，但眼色却愈深愈暗了。
何欢儿无话可说，又给他盯得心慌，只好敷衍地笑了两声。
“自南山到此，路上要经过鼎门、界桥、迎宾楼三道关卡，不知姑娘是如何通过的？”
“小女子有这个。”何欢儿又一次亮出了金手牌。
这一次，她胸有成竹。
作为顾子期身边的亲近之人，顾子都不可能不认识他的信物。再者，这位顾山主对自己的堂兄有种难以言说、异乎寻常的顺服，她十分确信，他决不会忤逆顾子期的意志。
果然，顾子都见到金牌，颇为惊讶，却并未大动声色。
而陆无庸一下子就炸开了：“大少主一定是病糊涂了！不然，为何会把金手牌给这个麻子女？她来历不明，言行鬼祟，极有可能是个细作！由着她在山里四处流窜，那还得了？他身为少主，如此轻率妄为，怎能令人——”
“闭嘴！”顾子都厉声喝止了他，“大庭广众之下，不得放肆！”
“可是……”陆无庸仍有话想说，但被顾子都一道冷厉的眼神压了下去。
顾子都看向何欢儿，向上扯了扯嘴角，道：“姑娘既是堂兄邀请而来，我不敢阻拦。姑娘跟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步入了白雀玄宫，同时丢给陆无庸一句：“无庸，你留在这里迎接宾客，不必跟来了。”
陆无庸不情不愿答了一声“是”，铁青着一张脸，目视着何欢儿和赵四哥等人从眼前依次经过，眼角都要瞪裂了。
顾子都引着六人来到一处偏殿，干巴巴等了好一阵，才听帐幔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帐幔一掀，石无厌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长方盒子。在他身后，跟着四名头束长带的顾氏子弟，每人都捧着一个罐子。
顾子都蹙起眉心，问道：“少主怎么了？为何不出来见客？”
石无厌不答，凑近顾子都低语几句，顾子都脸上立刻现出了焦灼之色，匆匆闪身进了幔帐。
“赵四哥见谅，眼下少主不便前来相见，故而吩咐我前来传话。”
石无厌回头使了个眼色，四名顾氏子弟依次将手里的罐子放到了一张长长的几案上。
“这些乃是少主送给义社的礼物，请赵四哥代为收下。”
“哎呦，这恐怕使不得吧？今天是顾少主生辰，哪有寿星给别人送礼的道理！”
赵四哥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很实诚，大步上前，一口气打开了四个罐子，嘴里“哇哇”地喊个不停。何欢儿跟着跑过去，但见两罐白花花的银锭子耀人眼目，她也情不自禁地“哇”了出来。
其余两个罐子，盛放的分别是泠泉水和上品茶叶——关月雅好煮水烹茶，这份礼物投其所好，十分贴心。
赵四哥黝黑的脸被银子映得又白又亮，笑得合不拢嘴：“顾少主实在太客气了！没想到啊，那几样破烂货，竟然能换回这么一堆实打实的好东西！这一趟，来得真值！”
石无厌眯眼笑道：“其实，少主早就备下了这些东西，本想派人送到义社，只是师兄他——”
他猛地刹住，转了口风：“只因少主生辰在即，门中上上下下甚是忙乱，不知不觉耽搁了。此番由赵四哥顺便带回去，再好不过了。”
听了这些话，何欢儿心里明镜一样：不用说，此事一定是顾子都从中作梗。他不想与关月有任何牵扯，因此压下了礼物，不准神剑门弟子前往鬼城。
“顾少主仁义啊！”赵四哥由衷地赞叹道，“怪不得义主那么憎恨修行人，却偏偏对他另眼相看！顾少主这一番义举，不知能填饱多少流民百姓的肚皮，真是积了大德了！”
“少主还说，日后，若是义社遇到难处，随时可以来神剑门找他，他必会鼎力相助。到时候，只要报上‘义社’二字即可。”
赵四哥肃然而立，对着石无厌深鞠一躬，道：“顾少主的大恩大德，赵四感激不尽！这趟回去，我义社一定要给顾少主树一面功德碑，每日为他焚香祝祷，祈愿他功德圆满、福禄安康！往后啊，每一个到义社来的老百姓，都得在功德碑前鞠躬磕头！”
“难得赵四哥有这份心，哈哈——”石无厌的笑脸上泛出了为难之色，“不过，少主此举，完全出于体念苍生的道心，并非为了流誉扬名，而且，他行事素来不喜张扬，功德碑一事……有违少主本意，怕是有些不妥。”
“这个容易！功德碑上不写顾少主的名讳不就行了？就写——写——”赵四哥的眉毛越拧越紧，最后懊恼地晃了晃头，“唉！我赵四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一时想不到该写个什么名！”
何欢儿呵呵一笑：“赵四哥根本不用想，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名字。”
赵四哥眼睛一亮，道：“说来听听！”
何欢儿：欲见美人，看我过五关斩六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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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金玉满堂春满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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