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第一次清晰记得陈余安的脸，是在五岁那年的上元节。
宫灯如昼，映着长街上游人的笑靥，他被乳母抱在怀里，裹着厚厚的狐裘，仍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自幼体弱，太医说他活不过弱冠，父皇为此请遍了方士，宫里的药气从未断过。那天他咳得厉害，小脸憋得发白，正想让乳母抱他回宫，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得一个趔趄。
“对不住！”
清朗的童声带着点莽撞，他抬头，撞进一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里。那男孩穿着针脚细密的玄色劲装沾着草屑，腰间别着柄小巧的木剑，额角还沾着点泥灰，显然是刚疯玩过。见他蹙眉，男孩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颗用红纸包着的糖：“给你，赔罪。”
他的指尖带着户外的凉意，红纸糖在掌心硌出浅痕
乳母刚要呵斥，就见宫监匆匆赶来：“陈小将军，陛下在琼林殿等您呢。”
陈余安？楚易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知道这是谁，是镇国将军陈老将军的独孙，据说生下来就哭声洪亮，三岁能开弓，五岁能骑马，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童。与他这个药罐子太子，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没接那颗糖，只是看着男孩被宫监拉走的背影，衣角翻飞，像只振翅欲飞的鹰。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咳嗽，枕着那颗被乳母收起来的糖，糖纸粗糙的纹理蹭着掌心，桂花香气混着药味钻进鼻腔，闻着淡淡的桂花香，竟睡了个安稳觉，安稳的梦里有个挥着木剑的身影，衣角扫过他的手背。
从那以后，陈余安就像块甩不掉的影子，缠上了他。
他在书房练字，陈余安就坐在窗台上，用弹弓打院子里的麻雀，木弹子“啪”地落在宣纸上，溅起的墨点晕染了他写了半宿的《兰亭集序》。楚易气得发抖，抓起砚台就要砸过去，却被他轻巧地躲开：“殿下的字比描红还难看，砸了正好重写。”
他在御花园晒太阳，裹着厚厚的毯子，陈余安就提着刚猎来的狐狸，蹲在他面前剥皮。血腥气飘过来，楚易胃里一阵翻涌，刚要唤人把他拖走，就见他举起剥好的狐皮：“给你做个围脖，比你那条暖和。”
他病中高热，意识模糊间，总感觉有人用凉帕子给他擦额头，力道算不上轻柔，却带着种笨拙的小心。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只听见那人低声骂：“楚易你个病秧子，赶紧好起来，不然谁陪我打马球？”
骂声里，藏着他当时不懂的焦灼。
十二岁那年，楚易发了场急病，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太医嘱咐要静养，不许见风，更不许旁人打扰。他躺在病榻上，听着窗外的蝉鸣，心里空落落的。陈余安已经三天没来烦他了，是被父皇禁了足吗？还是觉得他这副样子，连被捉弄的价值都没有了？
正想着，窗棂“吱呀”一声被推开，陈余安像只猫似的翻了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他脸上带着伤，嘴角还有道新鲜的划痕，见楚易睁着眼，咧开嘴笑：“偷偷给你带了莲子羹，陈记铺子的，你以前说过好吃。”
楚易看着他额角的淤青，声音沙哑：“又跟人打架了？”
“嗯，”陈余安满不在乎地坐下，舀了勺莲子羹递到他嘴边，“户部尚书家的小子说你活不长，我把他牙打掉了两颗。”
莲子羹是温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五脏六腑。楚易没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直到食盒见了底，才轻声道：“下次别这样了。”
“为啥？”
“打赢了要赔医药费，打输了要被父皇罚，不划算。”
陈余安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笑声震得窗纸都在颤：“楚易，你果然是个小老头。”
楚易别过脸，耳尖却悄悄红了。他知道自己不像个太子，没有杀伐决断的魄力，没有指点江山的雄心，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最好能……多看几年陈余安策马的样子。
那天晚上，陈余安没走，就趴在他床边睡着了。楚易侧躺着，借着月光看他的睡颜。男孩已经长开了些，眉眼间有了少年人的英气，睫毛很长，呼吸均匀。他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那道还泛着红的嘴角，却又猛地缩回，像被烫到一样。
他想起太医的话，想起父皇日渐凝重的眼神，想起宫里那些若有似无的议论——太子体弱，恐难承大统。他这样的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又怎么能奢望留住眼前这只即将翱翔九天的鹰？
夜风吹过，带来桂花香，楚易咳了两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罢了，能这样看着他，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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