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阴雨绵绵。
大婚的前一日,雨势猛涨,宛若发了洪水般,倾盆而出,将路面都掩埋了大半,直至天明方歇,露出被彻底浸湿的石板。
沈知漫半夜里梦见自己去给周迢收尸的那一日,她去的匆忙,衣着单薄地在大雪中走了许久,冻得满身紫红,失魂落魄地回了府。
本以为能等到爹爹地安抚,却目睹了他被人一剑穿心。
她入门时,沈亦君面无表情,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淡定,却在发现自己的血液溅在她脸上后,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这梦蒙着层虚无缥缈的烟,沈知漫清楚知道自己并非身在其中。
可她却仍旧觉得如钻心般痛。
她看见沈亦君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刀拔了出来,猛地插进了那歹人的身体,然后朝那人压下,将人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后她再也睡不着了。
喝水的功夫,她瞧见沉舟坐在廊下,亦是未眠。
她想起沉舟来沈府的第一个晚上,也是一个雨夜,沉舟也如这般坐在廊下,静观雨落,听雨水滴答作响。沈知漫没问她为什么要傻坐着看雨,就顶着惺忪的睡眼,靠在她身上,陪她一起看了一个晚上。
再后来她们熟了,沉舟才说,那一场雨洗净了她的过往。
那现在,她又想洗刷掉什么?
沈知漫推开门,如多年前般坐在她身旁,却并不沉默,而是直接问她:“在想什么?”
沉舟大抵早就察觉她醒了,神色不变:“我想不通。”
“什么?”沈知漫有些不解,但话一问出口,她又莫名领会了。
沉舟眼中有化不开的痛苦与挣扎,她说:“太子一生救民救国,却落得谋逆罪名。郡主与沈大人心慈仁善,从不涉及朝堂争斗,却被逼入绝境,心灰意冷,留下小姐你,明明是生来不羁的性子,却要入朝为官,任人磋磨,还要嫁给仇人...我实在是愤愤不平。”
沈知漫闻言,心中泛起愧疚之意。
沉舟出生之际正值灾年,她家里人对于她的性别极其不满,幼时受了不少虐待,后来又见她身量一直不长,卖不出去,便把她扔在了深山之中。
恰逢周迢和沈亦君游历路过,心生怜惜,就将人捡了回去,请了太医细心照料。知晓她幼时底子坏了一辈子都长不大后,非但没嫌弃,还请了世外高人教她武功,让她做了沈知漫的贴身侍女,护她周全。
沉舟之名,是有破釜沉舟之意。
沉舟因他二人重生,蒙他二人不弃,如今也不会离沈知漫而去。
前世亦然。
只不过那时沈知漫太过悲痛,顾不上别的,将她草草打发。
幸而老天恩赐,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沈知漫叹了口气:“倘若我不入朝为官,便断然不可能知晓真相,更无可能翻案,若我当日拒绝婚事,陛下亦会勃然大怒,皇恩浩荡,君威亦是如此,岂容我冒犯,怕是如今有没有命都不一定了。身为儿女,我不可仅顾自身而忘家仇,身为宗室,我更不可忤逆陛下,至朝堂失信。走至此,我虽怨恨,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况且路上有你相伴,也算不得孤单。”
“小姐...”沉舟泪眼蒙蒙的看着她,“可我生来就是无名之人,又能陪你几时?”
沈知漫闻言又叹了口气。
当年周迢收养沉舟之时,因着心疼并未去衙门过户籍入府做奴婢。如今因着周沈大婚归入世子府,却到底是沈府旧人,要存活于世便得隐姓埋名,忘却前尘,周璟珩亦不会让这么大个危险大剌剌的出现在外人面前,更遑论大婚观礼。
沈知漫没说话,起了身:“劳烦你将我娘亲和爹爹的排位拿来吧,咱俩大抵都睡不着了,不如再上几炷香,权当是拜别双亲了。”
“是。”沉舟应下。
二人守着排位,直至天明。
听到屋外有动静,约莫有人要来,沉舟连忙收了牌位躲起来。
沈知漫熄了炉中点的香,屋外的人轻轻叩门。
她应了声。
随即,一众侍女躬身而入,朝她问安。为首的侍女抬眸时,似觉出什么,蹙了蹙眉,很快又收敛了神色,打开窗子通风后,恭敬道:“请县主梳妆。”
沈知漫便于梳妆台前坐下。
侍女的手法很是温柔,她渐渐生出几分困倦,恍惚中想起这个叫明月的侍女前世也被周璟珩派来伺候她。
侍女名叫明月,从前太子妃贴身侍女的亲女儿,前世也跟在前世沈知漫身边,是个纯良温和的人,侍奉十分用心,手艺也极好。
转眼间,她便替她梳好了妆。
沈知漫眼底的乌青被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换了张皮一般。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恍如隔世。
镜中人肌肤胜雪,双眉似柳叶、双目似桃花,眉目潋滟。面颊胭脂轻落,仿若天生红润,唇上涂丹罽色口脂,恍若雪中红梅。
三千青丝高高挽起,戴金镶玉攢红宝石头面。
正中间累丝镶玉分心,玉质纯净,状似莲花,两鬓边插金凤步摇,其貌栩栩如生,嘴叼鸽血红宝石,落出流苏万千,甚是张扬。其余发簪钗环,也皆为累丝镶玉,外嵌宝石一圈,整套头面红白相衬,华贵异常。
只是一眼,屋中侍女皆不自觉轻呼出声。
沈知漫缠绵病榻多年,重生后连日奔波,许久未见自己浓妆艳抹、气血充盈的模样。可她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只觉镜中困了只急于索命转世的恶鬼。
她冷笑了声,起身更衣。
不动还好,一起身,她才发觉这头面贵重。像是被人生生砸中了脑袋,压弯了脖子,寸步难行。
她记得这副头面是聘礼里的东西,便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
荒淫无道的有钱人。
而后又生出些盘算。
她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外头自然也是毫不逊色。沈府中每个人都紧锣密鼓地做着着应办的事务,个个喜笑颜开,将沉寂已久的沈府都弄得热闹起来。
突然,一个刚在门口抢了红包的小侍女跑了进来,喜滋滋的传话:“禀县主,世子刚做了催妆诗,世子文采斐然,惊艳众人,奴婢这就为县主复述......”
“不必了。”沈知漫打断她。
明月递来扇子,沈知漫挡在面前,而后朱唇轻启:“时辰不早了,起驾吧。”
小侍女讪讪作罢。
明月扶着她出了门,侍女们有序排在两侧,前头的侍女手持红纱灯在左右两旁,灯中暖光与黄昏相应。后头的侍女则持仪仗扇,将她前后遮挡。
上了御赐的龙凤喜轿,送嫁队伍蜿蜒绵长,锣鼓喧天,引得全城百姓前来观看,若有上前贺喜之人,小厮皆赠其赏银,出手阔绰,令人惊叹不已。
一时间满城欢庆,道世子夫妇天赐良缘。
花轿落下后,周璟珩翻身下马,来牵沈知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从帘中探出,上头的红宝石戒指被夕阳余晖照得流光溢彩,夺目异常。
觉出周璟珩的位置,沈知漫将手轻轻落下,却感觉他轻抚了她手上的戒指一下,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沈知漫定了心神,由他牵着,跨过世子府门槛,入正厅。
安庆帝坐于正首,周璟珩之父周承裕、祖母陈贵妃坐于两侧,齐王周承启在太子下方,礼官、太监,躬身在旁,其余大臣一律侯正厅外廊下。
待二人站好,礼官扬声喊道:“一拜天地。”
沈知漫与周璟珩各牵了红绸的一头,一同行礼。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行礼。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发冠轻触。
“新妇却扇。”
沈知漫缓缓挪开扇子,露出如画般的容颜。
余光中,周璟珩瞳眸微扩,随后泛开成笑意,不知真假。
安庆帝看着自己钦点的这对佳偶很是满意,一旁的周承裕不喜不怒,只是面色温和,看不出更深的情绪,倒是另一边的陈贵妃,眉目间有些沉郁。
周承启全程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共饮合卺酒。”礼官又道。
沈知漫接过侍女递来的半边卺,这才看向周璟珩。
他今日一身红色鎏金袍,头戴金冠玉簪,刺眼的喜袍不似往日温润,却更显俊美,甚至还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沈知漫目光触及,便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快速收回。
一杯冷酒下肚,仪式才算结束。
沈知漫被送入婚房,周璟珩在外头应酬了许久,谎称是不胜酒力,又装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众人见他文弱,不像是能多喝的样子,便放过了他。
周璟珩躲过一劫,推了门,刚要松下一口气,耳边突然传来风声。
他连忙关上了门,侧身躲避。
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将其拧至那人身后。
匕首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受了惊,猛地转头,三千青丝泼墨般飘动,一缕擦过周璟珩的鼻尖,清香四溢。他定睛一看,是卸了钗环的沈知漫。
周璟珩有些好笑:“县主这三脚猫的功夫,唬旁人也就罢了,还妄想唬住我?怎么不把你那小姑娘叫来一起?至少她还能保你全身而退。”
沈知漫瞪了他一下,而后看着他半晌没看说话。周璟珩心生奇怪,她又忽然放软了目光,朝他靠来,他手中的力道松了些许。
鼻尖即将相触之时,沈知漫突然变了方向,在他喉结上狠狠咬了一口,像是要将那块肉都叼下来一般。
周璟珩措手不及,连忙松了手将人推开。
就这一下,局势翻天覆地。
周璟珩不备之际,被沈知漫用发带捆住了双手,摁在了床上。
沈知漫拔出头发上最后一根簪子,跨坐在他身上,将簪子抵在她先前咬的伤口上,笑了:“若是我武艺超群,世子又怎会放下防备呢?扮猪吃老虎这招,可是还是哥哥你教会我的,今日一试,果然好用。”
周璟珩被人掐住了喉咙,半点也慌张,反倒是也笑起来:“是啊,这招虽不要脸,却最是好用。”
“你也知道不要脸啊。”沈知漫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了他脸一下,而后不客气的说,“给钱。”
周璟珩愣了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气笑了:“哪有人张口就要钱的?真当你我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了?”
“夫妻之间讲什么客气。”沈知漫才不管他,又将手中的簪子往里推了推,威胁道,“况且你这命还在我手中呢。”
周璟珩闻言挑了挑眉:“大婚之夜闹出血案,你是想传出个谋杀亲夫的名声,还是想传出个为求上位,谋害上官的名声?”
沈知漫翻了个白眼。
“那不如我来替你选。”周璟珩说。
霎时间,天旋地转,沈知漫又被压在了床上,双手都被周璟珩一手捏在手里,摁在头顶,挣扎不得。
“我一般...”周璟珩双眸半阖,眼含凶意,“管这种小打小闹叫夫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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