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算烈，金箔似的均匀泼洒在皇家附属的观星台花园里。空气带着初夏特有的、混合了绿叶与湿润泥土的干净气息。那一年，艾然六岁。
花园不大，但却很精致。铺着浅灰色方石的小径蜿蜒，分隔开几片修剪齐整的花圃。最醒目的是一片盛放的马余花——细长的花瓣呈纯净的蓝色，花蕊是嫩粉色，像将点点星光绣在了叶丛上。
艾然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蓬蓬裙，赤着脚，在柔软的草坪上肆意奔跑。头发扎成两个乱糟糟的小髻，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她清脆的笑声是小花园里最响亮的声音。
“然然！慢点！小心摔跤！” 母亲温婉的声音带着碎碎笑意传来。她正坐在一把藤编的靠椅上，膝上放着一本诗集，只是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身影。
“让她跑吧。” 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的星轨仪旁。他身形挺拔，军装常服一丝不苟，威严的目光只有在看向妻女时才彻底软化。此刻，他正试图用仪器校准一个微小模型，手指沉稳有力。“孩子需要筋骨。”
艾然像是故意要回应父亲的话，猛地扑向那片马头兰花。“爸爸！妈妈！看我的花花！” 她的小手笨拙地、甚至有点粗暴地揪下两朵最大的花，举得高高的跑回来。纤细的花茎在她手里可怜地颤抖着。
几片花瓣被她毛手毛脚的动作扯落，飘落在她裙子上、草地上。
“哎呀，” 母亲无奈地笑着，伸出手，“看看你，都把小花捏疼了。” 她接过那两朵被蹂躏的花，轻轻拂去艾然裙子上的草屑，“摘花的时候要轻轻捏着根，别太用力，它们也是会痛的。”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引导。
艾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马上又被草坪边缘一片不起眼的小雏菊吸引了
“它们不会痛！” 她宣布道，又咚咚咚跑了过去，这次她记得了“轻轻捏根”，小心地拔起一小把。
就在这时，花园通向宫舍的回廊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略显安静地走了出来。是凌琛。他看起来比艾然大三四岁，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衣和深色背带短裤，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星图图册，上面画着各种复杂的符号和轨道线。他走路不像艾然那么蹦跳，步子更稳，目光先习惯性地扫过花园里的父母，然后落在蹲在雏菊丛边的艾然身上，脚步便朝那个方向走去。
“哥哥！” 艾然抬头看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把手里刚拔下的几朵小雏菊举起来炫耀，“看！我摘的！送给你！” 她完全忘了“要轻轻”的教导，献宝似的往前一递。
凌琛走到她面前，并未立刻接花。他先是看了看她沾着泥点的小脚，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一点点，像是觉得不太妥帖，但很快又松开了。然后他才低头看向那捧被他妹妹热情送上来的小白花。花朵确实被捏得有些蔫了，叶子和花茎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
他沉默了几秒，没有像母亲那样教导或纠正，只是伸出双手，很小心地接了过来，避免碰触到艾然脏兮兮的小手太多。“谢谢然然。”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温和，但也夹杂点不易察觉的拘谨。
艾然看到他收了花，笑得露出了米粒般的小牙：“哥哥你看书！” 她指向凌琛拿在手里的星图，“我也要看！”
凌琛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是否该把这本复杂图册给妹妹玩。他求助似的看向女皇的方向。
母亲温柔地笑着：“阿琛，带妹妹看看图上的星星吧，指给她看。”
得到许可，凌琛才在艾然旁边也蹲了下来，尽量保持着裤腿不被泥土沾到。他把星图册摊开放在膝盖上，翻到一幅标记着明亮星点的图页。“这是北冕座，” 他用手指指着其中一个由几颗星构成的小王冠图案
“像不像一顶帽子？”
艾然立刻伸头过去看，沾着泥的小指头毫不犹豫地戳在了那个“帽子”中央。“是妈妈的头冠！” 她咯咯地笑，指尖在光滑的铜版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泥印。
凌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目光快速地在泥印和自己光洁的书页上扫过。他停顿了一瞬，但没有指责。他只是默默地抬起自己干净的手，用袖子的一角，极其迅速地、不动声色地轻轻拂掉了那个泥点印。动作快得像是没发生过。
艾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帽子星星”吸引了，小手开始在图上乱指：“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大星星！”
“这颗叫轩辕十四。” 凌琛的声音平稳了许多，不再试图阻止她乱指，只是顺着她指的点，准确地报出星名，“很亮的。还有那颗，是角宿一……” 他像一个年轻的小导师，声音不高，条理清晰地说着。
草坪上的父母亲看着这边。母亲的笑容欣慰而温柔。父亲放下了手中的模型，双臂交叠在胸前，望着那两个凑在一起的小脑袋。他深邃的眼眸里，惯常的锐利被一种柔和的光泽取代了，坚毅的嘴角也难得地松弛下来，弯起一个几乎是轻松的弧度。这一刻，花园的宁静，孩子们的细语，妻子娴静的身影，便是他守护疆域之外最安稳的归处。
阳光似乎更加温柔，晒在皮肤上暖洋洋的。泥土的气息，青草的香气，混合着雏菊清浅的芬芳，在微热的空气中静静漂浮。时间像是被拉长了胶卷的慢镜头，每一帧都是饱和的光与色，凝结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宁静和纯粹。
艾然胡乱指着图册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她看懂了，而是被太阳晒得有些迷糊。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眼睫毛在阳光里投下颤巍巍的影子。身体晃了晃，软乎乎的身子就那么自然而然、毫无预兆地向旁边一倒，靠在了凌琛的胳膊上。
凌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书被打断，胳膊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热触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垂眼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已经半眯起眼睛、脸颊蹭着他衬衫袖子的小团子。她的小髻蹭乱了，一缕头发滑落到他手腕上，带来一点痒痒的感觉。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微微动了动被靠住的手臂，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艾然靠得更舒服些，不再是别扭地撑着。另一只手则轻轻扶住图册的边缘，以免滑落。
他没有再试图看书，也没有推开这个扰人的小麻烦。他就那么静静地蹲坐在妹妹身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他父亲要求的那样，却微微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保护性的姿势，防止靠在他身上的小家伙滑倒。那捧他小心翼翼护在另一只手里的小雏菊，有几根细弱的花茎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光。他偶尔会低头看看艾然妹妹熟睡的侧脸，看看那被蹭乱的头发和沾着草屑的脸蛋，会无奈而又宠溺地微笑，然后目光又飘向远方，带着一种安静的守护意味。
母亲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看着丈夫脸上此刻卸下所有重担的宁静与满足，再看着靠在一起如同两株相互依偎的小树苗般的儿女，眼底氤氲着水汽般的温柔。这种画面，在未来的十几年里，都成为了她记忆中珍贵的珠宝。她轻轻合上了膝上的诗集，手指留恋地摩挲着封面的纹理，无声地汲取着这珍贵的时光。
父亲的目光则从孩子们身上，移向了那片被妻子赞叹过、也惨遭女儿“毒手”的花圃。花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些脆弱的花朵，看到了更美的东西——也许是宇宙深空中的真实星辰轨迹，也许是帝国的战报，又或许，只是眼前这短暂安宁所勾起的对永恒守护的渴望。但此刻，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感受着阳光落在肩头的暖意，这个午后，花园里柔和的阳光。
这样的宁静流淌着，在花瓣的暗影里，在发丝滑落的瞬间，在衣角摩挲的微响中，在阳光缓慢偏移拉长的轨迹里。
直到皇室军事星际终端发出滴滴滴滴声，父亲脸上的柔和瞬间凝固，一丝凝重和冰凉寒意，迅速覆盖了他刚才所有的温情。他抬起眼，目光与妻子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阴翳，那是对某种即将到来的离别的默契。
父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似乎重新披上了无形的重甲。他没说话，只是朝母亲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依偎在凌琛胳膊上、已然熟睡的艾然。
母亲微微颔首，脸上笑容依旧，只是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强撑。她安静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阳光依旧明亮，花园里依然飘着雏菊的淡香。艾然靠在凌琛臂弯里，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凌琛感到手臂因妹妹的重量而发麻，他却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远处一棵橡树深绿的枝叶间。
尘埃在金色的光束里缓慢地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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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忆.金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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